夏安噗嗤一笑：“往日里这么能说，今日怎么一句话都不会讲了？”
陆华京这才回过神来，又挂上那副玩世不恭的轻佻笑意，将目光投向庭院深处，只见疏影横斜，寂寥满阶，轻笑道：“哈，殿下不觉得您挑的的这地方，很像情人幽会的…嗯？”
对方偏要拖着拖着调子不说，尾音悠悠上扬，那嗓音慵懒又勾人。
夏安耳根发烫，暗自庆幸夜色浓稠，浓到将他脸上难看的臊意尽数遮掩下去。他又懊恼今夜无月，夜空惨淡到只剩几颗星星闪烁，无法代自己传递绵绵情意，它分明知道自己有多么骄傲笨拙，有多么不讨女人欢喜。
静默无言，陆华京只觉夏安当真恼了。
眼前人与往日大不相同，素日里那嗓音总是透着冰凉，带着几分疏离，唯被她逗弄时，才如卸下心防，泄出几分真性情来。
她有些不知所措，不知说什么好，不知做什么合适。这是前所未有的，不管是在聪明善辩的沈怀月前，还是在狡诈多疑的宋知面前，她从未有今刻，乱了方寸。
若是夏安真的恼了，该当如何？哄人一向不是她的专长，莫说面前的还是一位男子，让她有点在意的男子。
过了许久还是夏安先开口，故作轻松道：“陆华京，你为什么不过来？”嗓音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颤：“夜色太沉，本宫…看不见你。”
陆华京依言往前走几步，恰时风过林梢，衣袍翻飞间，发尾随风扬起，扬起男子忐忑的心，发烫的脸。
夏安将宫灯提起些许，昏黄光晕向四周漾开，映出对方灼人的眉目，沉稳的面容，只听她轻声道：“这回，看清了吗？”
“嗯…”
这声“嗯”，几乎耗尽了他这生所有的勇气，他只看了一眼，便匆匆低下，竭力忍住那些不该有的心思。
他费尽心思梳妆打扮，央着父亲替他描眉敷粉，又设计引开守卫，怎能对方撩拨的不成样子。
他心知肚明，这般要求，以陆华京的秉性决计不会答应，但晨间一事，却全然打消了他的顾虑。
后宫皆道，再冷酷无情的女子，也见不得男子流泪。
夏安本是不信的，但晨间宫殿试探时，陆华京的神情分明出现了一丝松动，她本可以袖手旁观，却偏对他道：“我会帮你。”
陆华京忽得往后退了一步，双手交叠，向前端正作揖，行了个无可挑剔的全礼：“不知殿下特地照见微臣，有何要事吩咐？”
她不是善茬，一眼就看出夏安意有所图，他一袭素衣，衣上暗纹绣着零星白梅，清雅中透着几分清纯。发间簪一支白玉素钗，既衬得气质清冷，又平添三分易碎之感。幸有宫灯暖光柔柔笼着，才不至显得太过清冷，失去亲近之感。这般装扮，想必是费了十足的心思。
美人计，她见了太多次了。
宫里君侍为争宠常用的手段，夏安竟也使出来了，他所求必然非同小可。
陆华京这一退，将方才那点旖旎温存，搅得一干二净。
夏安见状，垂下的手抬起又放下，有些不甘心，却又要保持脸上柔弱的，引人同情的神色，咬唇戏谑道：“陆华京，你平日里不是很放肆嘛，今日怎么反倒畏首不前了？”
他说的对，陆华京必须得承认。
纵使夏安提出再苛刻的要求，或是胁迫她做些什么，她也自有应对之策，断不至如此退避。可方才夏安眼中不经意流露的神色，竟与曾经未疯时的父亲有几分相似，那是世间最纯粹的感情，世人谓之“喜欢”。
男子一生只能嫁与一妻，她有秘密，夏安也有，她们两人之间做不到坦诚相待，论不上之后有机会相知相爱，更何况爱情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喜欢简单，相守很难。
她不知道夏安对她的喜欢来自于哪，还是纯粹看上了她这幅皮囊，但她们之间绝不能像之前那样毫无顾忌地相处。她不会对别人起心思，对方在她眼中顶多比他人有趣一点，仅此而已。
她抗拒亲密关系，若非如此，她会亲自娶了萧意，完成任务。因此她更不会为夏安留下，夏安以后也会嫁给别的女子，顶多…她暗中托人把关。
余光瞟到夏安紧攥的手，她方才意识到夏安为了讨好或者说勾引她，已是忍到极致。陆华京觉得有趣，挑眉一笑：“殿下不必如此，您玩弄风尘的模样，真的挺丑的。”
“你！”
夏安顿时红了眼眶，脸上令他生厌的风尘之气尽数泄去，露出原本颜色。他厌恶娇弱的，惹人同情的，必须要依靠女人的施舍才能达成目标的自己。他都为了陆华京低三下四成这样了，这家伙竟然说他丑？！
夏安冲上去给她两拳，宫灯丢至一旁，陆华京边躲边退，笑道：“有意思，殿下方才不是要勾引臣吗？怎么不继续了？嗯？”
夏安怒道：“谁要勾引你了？！你这个不知廉耻的家伙！给本宫住嘴！”
“行行行，不勾引，”陆华京为了证实心中的那个猜测，故意道：“殿下可千万不要对臣抱有情意，臣心中有人了。”
夏安心头突地一刺，冷漠道：“痴人说梦！对本宫有情的能从京城排到玉门关！本宫什么人没见过！至于对你…呵！”，他上下打量她一眼，冷斥一声：“还不够格！”
看到夏安眼里没了情意，全是纯粹的恨，陆华京彻底放心了，直接握住夏安打来的拳头，顺势一提，举至头顶，夏安整个人悬在空中，笑道：“所以殿下找臣来此，只想狠狠揍臣一顿吗？那要不换个时辰？臣明日还要上早朝。”
“放本宫下来！”夏安又踹了对方两脚，桎梏突得一松，他后腿几步，堪堪稳住，对一脸无辜样的陆华京道：“哼，跟本宫来。”
夏安捡起宫灯，缓步走向庭院中那株参天银杏。陆华京默然随行，走到银杏树下，粗大的树桩，金叶婆娑，已亭亭如盖矣。
这颗银杏都长这么大了。
见陆华京有些恍惚，夏安缓缓道：“这颗银杏是武帝当年亲手种下的，为了她患病的幼子。说来也奇，武帝方将银杏植入土中，她的孩子便倏然转醒。自那以后，这株银杏就成了宫闱祥瑞。”
“每逢武帝出征前夕，宫中君侍必至银杏树下焚香祈福。说来也拖了银杏的福，武帝戎马一生，东至东陵，南抵南陵，将万里山河尽收大夏囊中。这么多年过去，自幽后乱政，屠戮武帝血脉，虽终为母皇所诛，但武帝的子辈已不在这世上，孙辈也只有母皇一个。东陵趁乱自立门户，诸属国相继叛离，西域十二城尽数被突厥夺去。大夏势衰，母皇纵有励精图治之心，终难力挽狂澜。如今这残破版图，较之武帝全盛之时，不足半数。”
夏安轻抚银杏斑驳的树皮，缓声道：“三皇姐出征前，本宫亦曾在此焚香祈福。初时连克十一城，势如破竹，谁料...最后一城，竟然战败了。”
陆华京以为他在忧心自己即将被送往东陵和亲的事，坦然道：“臣不才，略通些突厥语，明早朝会，必然请命前去突厥部落议和，若是陛下同意，殿下不必为大夏委身和亲。”
“当真？”夏安眼睛一亮，仔细打量陆华京道：“确实，你生着一张西域的脸，莫不是父亲曾出自西域十二城？”
得到肯定的回复，夏安的目光软了下来，看向陆华京的眼神中带着一丝同情，他道：“你一定很恨突厥人吧。”
恨吗？不至于，她没有切身体会过突厥对大夏的侵袭。反感是有的，她曾见过大夏的辉煌，在那个人的庇护下，子民安居乐业，断不是如今碰见个人就满脸愁容，夫离子散，妻主战死沙场。
但原主相当恨，她的母亲是城门守卫，镇守城池中离西域十二城最近的那座，为了阻止突厥铁骑长驱直入，终其一生守卫，她的父亲是西域十二城里侥幸逃出来的。两人相爱，却不长久，最后还是死于突厥手下。
陆华京反问道：“大夏的子民，谁不恨呢？”
夏安了然，安慰几句，话锋一转道：“议和不是长久之计，西域十一城好不容易夺回，若在此时放弃，西域的百姓再陷水火，大夏的粮饷兵马亦付诸东流。”
粮饷兵马，付诸东流？
陆华京差点笑出声来，早就被人私下贪完了，有没有对那位沙场上的三皇女而言，无关紧要。
不过夏安对她说这么多，她总觉得对方所谋甚大，她隐隐觉得这件事甚至关系到自己的命。
果然——
夏安恳求道：“陆华京，你能不能去刺杀可汗。”
“恕难从命。”
陆华京抬脚便走，完全不理会身后人刁难的请求。
此番若议和成功，归朝必是大功一件，保不定加官进爵，趁机培养势力，届时还能更好庇护萧意周全。但若是让她刺杀可汗，虽她当然有万般手段取他性命，但部落首领之死，必定牵动各方势力。如今情节乱的匪夷所思，若再横生枝节，任务说不定会失败。
“等等！”
衣袖略沉，夏安抓着她不放，面上着急，他本想着，先与陆华京细数大夏昔年荣光，再道今朝颓势，待复仇酝酿至浓时，以对方身世相激，陆华京必会心绪激荡，应下此事。
这类方法，他从通州回来后，轮番给蓝玉试过了，蓝玉被激得热血沸腾，今早才歇下来。
按理说，女子应当比男子更关心国事才对。
夏安眼见陆华京快要走出奉天楼了，急道：“本宫可以答应你的一个要求，无论什么！”
“哦？当真？”
陆华京的脚步停了下来，转身低头看向还扒着她衣袖的八皇子，问道：“什么都可以？”
“什么都可以，只要本宫能做到。”夏安点点头。
“那行，我们一言为定。”
陆华京嘴角勾起的弧度，让他有点害怕，他有不好的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