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骑兵。
马蹄急促地踏在枯瘦草地上,蹄声细不可闻,于无边原野中消声匿迹。天穹之下,夜色之中,隐约见得两个人在马上,一个竖着,一个横着。
目睹溺云被劫全过程的却邪不紧不慢跟在后面,前面骑兵的马鞭挥得愈发慌张,却怎么也无法把却邪甩开。
追出去很远,几乎要到盘人的营帐。眼见着却邪的马越来越近,骑兵将马上的另一人像抹布似的抛下,却邪快马加鞭赶上前,电光石火间,徒手接住了即将落地的溺云。
却邪将溺云放在身前坐着,一手牵住缰绳,一手搂住溺云腰身防止其坠落。这是却邪第二次触碰溺云,却是那么近的距离。
溺云昏迷着,却邪无心再追骑兵踪迹,而是调转方向往守军营帐去。
马好像累了,三步啃一口草。却邪不催,任凭马儿悠悠地走着,踏着月色,草地宛若铺了一层亮银。只可惜这一带荒无人烟,鲜有灯火,却邪想近距离仔细看看溺云的脸,只能借黯淡的月瞧一瞧溺云柔和的轮廓。
他们走得极慢,一走,便快到了天明。
巡兵眼尖,大老远发现了他们。表情先是迷茫,再变得慌张,显然是发现了溺云,他向身边人耳语几句,便急匆匆向营帐内奔去。
“废物,这么多人都守不住一个!”
却邪在主帐口,冷眼看着说话的人。执光,现在的言肃微,这副模样无论在天上还是地下,都令他讨厌。
“昨天夜巡的全部去领十军棍。”
不大的营帐内站了乌泱泱一群武将,主帅副将们一言不发,面色凝重,低垂的视线齐齐集中在床榻上的溺云身上。
营帐外很快响起了棍棒击打□□的闷响,可除此之外,既没有求饶,也没有呻吟。军中纪律严明,受罚士兵不敢讨饶,没有理由讨饶。
昨天是江寒聆,如果今天谁潜进来刺杀端文王,会不会也没人发现。届时他们这些人回都城均要拷上枷锁问斩。
十军棍已经是言肃微的仁慈。外头行刑结束,床榻躺着的人却还没苏醒。言肃微拧紧眉头,沉声急切地问:“怎么样?薛医师,他为何还没醒?”
“看后颈的瘀伤,江参谋是被外力劈晕,至于身上......”薛医师看向言肃微,不再说话。
言肃微心领神会,深呼吸,压抑住怒气,出声道:“都出去。”
一阵盔甲窸窣后,帐内归于平静,空气不再沉闷,晨光盖过烛光。
薛医师作势要给江寒聆宽衣,言肃微快他一步,戴着玉扳指的手熟练地做着不符合他身份的事。薛医师的手顿在半空,随后收回,垂下眼帘,好像看不见。
隐在暗处没有离去的却邪一双眼睛紧盯着那双养尊处优的手。言肃微手穿梭翻转,很快便将江寒聆上半身的衣物除去。
“这......”不用医师发话,江寒聆腹部大片淤青清晰可见。言肃微不清楚是怎么来的,但却邪知道。
言肃微替江寒聆掖好被褥,吩咐薛医师去配药,顺便唤人让却邪进来。
却邪在水镜中窥见多次言肃微与江寒聆的亲密举止,但如今亲眼见到,想把江寒聆带回仙界的冲动生了根。
他轻挪步履,从阴影中走出,无声无息地立在营帐中心。
言肃微没发现他的存在,全身心关注着江寒聆的状态。直到前来打算回报没找到人的心腹掀开布帘,这动静惊动了言肃微,他抬头,没等白戟张口,目光上下打量却邪,话却是对着白戟说的:“人既然到了,你就退下吧。”
白戟同样扫了一眼却邪,有话想说,但还是咽进肚子里,撤了出去。
人间的规矩,平民必须向皇子下跪,仙界不用守这样的规矩。却邪心中不屑冷哼,考虑到自己的来意,还是不情不愿地在言肃微审视的眼神中软下膝盖,双膝跪地,尊称一声:“端文王。”
听了这声,言肃微的神色才缓和下来,背身问却邪,侧坐于江寒聆榻上:“说吧,怎么回事。”
“入夜,大约是丑时,我听见帐篷外有响动,便出去看了看。正碰见一个鬼鬼祟祟的人扛着一个人,往没有篝火的南边走。那人边走边东张西望,我就跟了上去。”
“你可看清那人的长相?”
“覆了面,看不见。”
“身形呢?”
“中等身材......”
话说一半,床上之人眼皮翕动,神志清明后伸手拉住言肃微的衣角,唤了一声“肃微。”
江寒聆一醒,言肃微顾不得却邪在场,他还在问话,回握江寒聆手掌,关切道:“身上还有哪里不适?”
江寒聆脸上茫然,苍白的皮肤不见一丝血色,眼睫无力地闭上,手臂搭在额头。言肃微耐心地等待半晌,才听得一句:“头晕,身上痛。”
“你有伤,等会薛大夫把药拿来,我给你涂上,几天就好了。”言肃微的语气与方才训斥士兵时全然相反,轻声细语。甚至还将江寒聆纤细的腕子塞回被褥里盖好,说:“再睡会,别着凉了。”
江寒聆看着言肃微,微弱地“嗯”了一声,便合眼,大抵是累了。
目睹两人眉来眼去,却邪直愣愣盯着江寒聆看,眼光过于放肆。看在却邪立功的份上,言肃微不与他计较这些细枝末节,上前站在却邪面前,环佩叮当,描金绣龙的衣摆挡住却邪的视线。
“你在此守着他。”
“是。”
待言肃微出了营帐,却邪起身走到床榻边,如言肃微一样坐在榻边,用眼光描摹江寒聆五官的每一寸线条。
如果不是一模一样的脸,却邪觉得江寒聆与溺云不会是同一人。
仙界的溺云时时刻刻挂着和煦的笑,一身月白衣裳,走到哪都带着香气,让人忍不住想上前与他说一两句话。而眼前的江寒聆,眉目间的愁绪宛若滴在墨里的水,化不开,融不掉。挺秀的鼻官也笼罩一层挥不去的阴影,原本明丽红润的唇瓣泛白发干,身形瘦削。
在边关这些年,江寒聆过得并不好。
四下空无一人,却邪凝视着江寒聆的脸,思绪不知不觉飘了很远。
一道冷冷的声音将却邪唤回:“多谢。”
方才却邪与言肃微的对话,江寒聆都听到了。他没睡着,正对上却邪的视线。
“有水吗?”声量不大,嗓音沙哑,像是用了很多力气。
却邪反应过来,端起备在一旁的茶碗靠近。江寒聆想用手肘支起身子,却牵动腹部,传来的疼痛令五官皱在一起,水没喝着,冷汗倒出了半身。他狠咬唇忍受,手臂撑着,企图再次把自己支住。
“躺下,我喂你。”却邪看不下去,轻手轻脚地帮江寒聆躺回床上。一手扶住江寒聆的头,一手端着茶碗,慢慢地倾斜,让江寒聆只偏头也能碰到碗沿。
言肃微去而复返,正好看到这一幕。江寒聆与却邪靠得极近,大为不悦。
“你们在干什么?”
却邪没动,保持着姿势等江寒聆将水喝完,才恭恭敬敬地答:“江参谋想喝水。”
如此一来,言肃微不好再说什么,而是快步上前,挤占却邪的位置,夺过茶碗,柔声问江寒聆:“还喝吗?”
水的湿润下,唇多了些血色,江寒聆摇头:“不喝了。”
“我给你上药。”言肃微握着江寒聆冰凉的手怜惜道。
却邪低眉顺眼地站在一旁。白戟识趣地要走,发现却邪没有要回避的意思,手指戳了戳却邪,朝门口使了眼神。
临走前,却邪看见,言肃微掀开被褥,指腹暖化了药膏......
出了营帐,却邪吐出一口浊气,后悔自己早未介入,直到溺云和执光互生情愫。然而他不信,下凡前对他说那些话的溺云会爱上什么人。
但既然人间的溺云可以爱上执光,那是不是也可以爱上他。
皇子不在,白戟才敢大声说话,他问:“以前没见过兄弟你,是新兵吗?”
却邪恭敬地回:“是,上月初六来的。”
“怪不得面生,”白戟拍拍却邪手臂,“刚来就立大功,就是缺了点眼色。”
却邪答:“我不懂。”
“虽然江参谋很漂亮,但他是端文王的人。我知道很多人第一次见他都看呆了,但你不能表现的太直白,悄咪咪瞧两眼就得了,别惹得殿下生气。”
“是,多谢教诲。”
却邪能不知道这些吗?在都城,江寒聆的食宿与言肃微这个皇子同等规格,皇帝赏赐的布匹玉器,言肃微都要送江寒聆一份,只是江寒聆不用。
别人不敢说什么,但风言风语还是有的。
只是自从言肃微代表皇帝御驾亲征把江寒聆也带上后,捷报频传。朝堂市井都知道江寒聆美人在皮又在骨,对他的崇敬也多了几分,油嘴滑舌的不敢再拿他调侃,流言蜚语才消停了会。
“对了,你叫什么?”白戟见却邪身姿挺拔,双目炯炯有神,谦逊且沉稳,长得一表人才,并且在江寒聆一事上有勇有谋,假以时日绝非池中之物。王孙公子他跟着言肃微见得多了,从外表来看,白戟竟觉得却邪不差那些人分毫,不由得起了结识之心。
“归无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