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梅故喉咙一紧,口舌干燥。
耳畔因萧沛说话间吹出气,而阵阵酥麻发痒,连同那半边脸颊,也随之酥麻发痒。
他扭过脸来,正对上萧沛噙着深沉笑意的眸子。
那神采中不乏狡黠得意,而更多的,是悠然自得。恐怕,还沉浸在自己甘愿俯身为奴的无私大爱中,难以自拔。
“奴婢为帝,陛下为奴?”晏梅故惊讶反问。
萧沛瞧见这神情,以为他感人至深的肺腑之言,深深打动了晏梅故。抿唇淡笑点头,一连串动作要多滑稽有多滑稽。且那颈间铃铛,随之叮当作响,活像个傲慢的猫。
可是……晏梅故最不喜欢傲慢的猫。他喜欢听话的,乖顺的,好摆布的。
于是手指搭在萧沛的胸口,轻轻画圈儿,故作羞赧迷离道:“陛下如此厚爱,奴婢真不知怎么报答。”
这般阴阳怪气,又与平日违和的神情,仿佛将面前此人视作神祇,是倥偬人世的唯一寄托,竟然……有人当了真。
萧沛听了话音儿便忍不住,嘴角直往耳朵根儿咧去。
还要轻咳两声,拼命忍下,端出威严的架子,“那个,无须报答,只要……”
晏梅故深吸了口气,仰头笑问:“只要?”
萧沛咧开嘴巴傻笑,“只要你别总生气,动辄粗鲁待朕就好了。”
好嘛,这话不说不要紧,甫一出口,便可谓是正踏中雷区,撞上了枪口。
短短两句话,将晏梅故说得又火冒三丈,眸色冰冷,今日所生的闷气,在这刻全喷涌而出,快要把萧沛的头发燎着了。
“粗鲁?”晏梅故猛地推开萧沛,将佯装出来的柔情蜜意全撕个粉碎,摔了萧沛一脸。
“陛下怨咱家粗鲁?呵。”
萧沛原本沉浸在美梦中,这会儿突然醒悟,颤抖望向晏梅故冷冽的眼眸。
心中咯噔一声。
他努力支撑起来的那副深情帝王架子,噼里啪啦散了架,拾也拾不起来。
欲哭无泪:“朕不是那个意思,梅故……”
晏梅故简直气得头脑发昏,怒极反笑,口吻严厉:“陛下不必与咱家作这副低三下四的姿态,为奴为婢,本不是人可以选的,何故以此作夸口谈资?”
他掩在袖口中的小臂,微微发抖,怒火将他整个人烧得摇摇欲坠。
却还在怒骂:“你胡吹大话与咱家为奴为婢,难道是什么值得夸口炫耀的事情?还来与咱家谈条件。萧溯川,你脑子清不清醒?”
一顿狗血淋头的臭骂,无异于一盆三九天的冷水,兜头浇下,让萧沛清醒了个彻底。
不仅没哄好晏梅故,还无意间触及了逆鳞,将晏梅故惹得大发脾气,眼眶泛红几乎上不来气。萧沛恐慌起来,一时恨自己说话不着调。
晏梅故鲜少如此动怒,无非便是不咸不淡的几句申饬,足以教人颤抖畏惧,点头称是。
萧沛今日……是真把人惹怒了。好端端的,非要说这种矫情话做什么?不由懊悔极了。
他不敢上前,生怕愈加刺激到晏梅故,于是只站在原地,举起两手安抚他,连忙认错:“是朕说错话了,朕脑子不清醒,再也不说了,行吗……?”
言语激动时,铃铛又响了,叮叮当当催命似的。
萧沛眼瞧晏梅故脸色越来越沉,赶紧伸手攥住铃铛,让它不要再晃出动静。
气氛陡然凝滞了。
晏梅故淡淡瞥他一眼,垂首默然片刻,忽而转身走了。
萧沛急了,顾不上铃铛,而是快走两步,从背后抱住了晏梅故。他把下颌放在晏梅故的颈窝上,气息颤抖,快要哭出来了,“梅故你别走,朕不说了还不行吗?你是奴是婢朕都好好待你,绝不再说混账话了,梅故,梅故……”
若是一早如此诚恳正经,好好说话,恐怕便不会狼狈如斯,惹火烧身到了不得不好言哄劝的地步。
从背后紧搂的动作,不经意间触碰到了晏梅故脊背的伤痕,丝丝点点泛起疼痛,可堪忍受却实在令人烦躁。
晏梅故没挣扎,更没有发怒,只是没有掺杂情绪的一句:“奴婢背上有伤。”
萧沛惊诧回神,陡然放开了手。
这一来,晏梅故还要走,连句去哪也没留下,萧沛六神无主地目送他,终于在某刻某瞬,无能怒吼:“晏梅故,你要丢下朕吗?!”铜铃又响了两声,声声敲打人心弦。
晏梅故听够了他犯病矫情的幻想,旋然转身,优雅忍耐全没了。
他没好气的,扯嗓子,回了一句怒吼:“奴婢去传饭!!!”
……
炮仗没炸响前,从未料想过威力如此之大,只有待人火冒三丈,疾言厉色地痛骂一通,萧沛才知道厉害。
晚膳饭桌上,萧沛连半个字也没敢说,任晏梅故给他夹什么菜,便闷头吃,往常那些挑剔的臭毛病也没了。
晏梅故没再与他计较,火气发过便算了。这日子还要照过,江山还要照守,还能甩下烂摊子真走了不成?若真走出这贞元殿,萧沛转瞬在殿中悬梁,这大堇才是真玩完了。
他也不是当真生气。萧沛一向这样口不择言,想起什么不着调的东西,全要说出来肉麻一番。
在晏梅故眼里,纯粹是矫情病作祟下的自我感动。不仅屁用没有,还平白惹人伤心。
说什么为奴?说什么做鬼?晏梅故只愿他能好好吃顿热饭,睡觉盖好被子,别再糟蹋这具身子。若再有心力,与他一同将这皇位守住,也不枉先帝苦心经营一生。
外头有多少双眼睛虎视眈眈?嫡嫡庶庶合算起来七八个叔叔藩王,皆对皇位有意,倘若萧沛哪日不支,便会群起乱世。
好在有先帝的遗诏约束,如今才有个太平日子可享。
身病难医,心病更难医。晏梅故希望他少出些幺蛾子就好了。
今日身心疲惫,夜深露重才得以歇息,晏梅故沐浴过后,才绕回了寝屋。他边缓缓迈步,边手握布巾擦拭发丝未干的水珠。
刚经正堂绕至寝殿,打眼便是这么副罕见奇景——
萧沛竟劳动大驾亲自收拾床铺,手脚麻利,耐心细致,颈子中央那枚铜铃铛,摇摇晃晃悬在空中,随举手投足的颤动发出细碎声响。
他探身撅屁股,将内侧自个儿的枕头往外拽些,好与晏梅故的枕头挨得更近。
晏梅故看傻眼了,止住步子瞧他那鬼鬼祟祟的尊容,哪有半点当皇帝的架子,倒成了他晏梅故的内人似的。
思及此,他没忍住,在萧沛身后偷偷抿唇笑了。
说来萧沛虽不懂争权夺利,在讨好他身上,却还称得上用心。
于是,九千岁心头欢腾愉悦,窝在心底的火气霎时抚平了不少。他长眸微眨,眼珠随萧沛身子摆动而摆动,瞅准时机,抬脚踹下去,正中萧沛俯身铺床的屁股。
萧沛惊呼一声,猛地趴在刚抚平的床褥上。
足可见力道之大……
铃铛传响,亦是欢腾愉悦,韵律很是喜人。晏梅故又出了口气,来回走了两步,对萧沛身下的床铺淡淡点评:“难得,收拾得挺像样。”
难得,晏梅故对他萧沛有如此赞誉。
“这下又乱了。”萧沛撑床起身,闷声道。
晏梅故无动于衷,方才明明见了阳光的脸色,忽而又冷下来,喜怒不明。他盯了萧沛半晌,不语,见其又任劳任怨地俯身整理,擦头发的动作也止住了。
他突然开口:“不必铺了。”
不容萧沛细想回味,晏梅故将布巾甩手丢到一旁,从衣橱翻找出洗晒好的褥子,径直扔到地上去了。而后又探身,竟然要抓床上的被子。
萧沛来回看,在他动作神情中,猜出了个七七八八。
于是神色急切,一把擒住晏梅故的小臂,年轻天子满脸委屈又不可置信:“你让朕打地铺?”
好狠心的九千九百岁。吵架不分房,倒是分床了。
晏梅故哼笑了下,抽回小臂,抬手拨弄了下那颗铜铃铛,听了会儿响声,才正色道:“你既然戴上了,便不许摘下来。否则我即刻从贞元殿搬走,听懂了?”
萧沛愣了下,随后认真点头。他知道这劳什子戴上是禁锢枷锁,是为了将他彻底拴在贞元殿,对他肆意妄为的惩罚。他情愿领受。
只不过……说不许摘下,竟没说不许出门?
兴许晏梅故想到,戴这玩意儿出门,有损帝王威严,料想萧沛要脸面,才估摸他不敢外出。
萧沛暗笑,心说晏梅故还是高估他了。
不过既然愿意戴,萧沛是提早想好舍弃自由的。
近日以来,晏梅故烦心事如此之多,他今日看在眼里,因而自觉要少添乱。
“禄安养好伤前,你替他戴罪立功,好好喝药养病,我便让他回来伺候。不然……”晏梅故抬起萧沛的下巴,长眸闪烁起危险的光彩,将那张俊脸分寸打量一遍,几乎是咬牙说的,“咱家把他扔到浣衣局去。”
萧沛气息颤抖,眼见晏梅故阴狠的神情,知他说一不二,定然会办到,不知怎么心底一阵激动。
可这时亲上去,说不定要挨两个大巴掌,因而他还是忍住了,垂眸点头。
戴罪期间,萧沛沦为了与黄梅地位等同的罪人,只能乖乖待在寝殿,等主人回家爱抚。倒也……别有一番风味。
毕竟在雕梁画栋之中囚禁久了,这日子怎么过,还不是一个滋味儿?如今有了点新鲜劲儿,竟让萧沛隐约浮出些期待来。因而任晏梅故提出条件,他全闭眼答应下来,甚至还破天荒的,让内阁不必将批红送去司礼监了,干脆送来贞元殿。他闲来无事,端详端详。
“朕照抄还不会吗?到时给你过目,还省得秉笔那么多人忙了。”萧沛大言不惭。
许久不批奏折,不知道司礼监的秉笔太监已然增添到了四人,还整日忙得头脚倒悬。
晏梅故眼瞧他来了兴致,心说左右翻不出什么风浪,最终还是落在自己手里,便答应了。
他眯眼深笑,掌心拍了拍萧沛的侧脸,转身弯腰,抓过外侧那床被子,丢到地上的褥子上面。而后蹲下身子顾自收拾。
萧沛还沉浸在他掌心香气中,这会儿看呆了。
这是晏梅故自己的被子。
“你要睡地上?!”萧沛震惊,极其震惊。他拽晏梅故的中衣,想扭过他的身子,不料没拽动。他摇了摇头,彻底急了:“这怎么行?”
晏梅故没搭理他,收拾妥帖后便坦然坐了上去。他虽于低处,仰头注视萧沛,却浑身散发出一股逼人的寒气,令人屏气凝神不敢出声。
长眸深处不乏温柔笑意,粲然明媚,堪称柔美妖异,只是说出口的话语极其冰冷,“奴婢到底还是奴婢,哪能让陛下真睡地上?奴婢懂规矩,还是不敢造次的。”
这几句话,萧沛陡然意识到,原来晏梅故还没消气呢。这时闹出这些,是还在恼他?
“陛下身子不好,受不得寒气,奴婢皮糙肉厚,在床下伺候您就是了。”晏梅故又阴阳怪气了。他掀开被子,眼看就要睡下。
萧沛瞪大眼睛,凑上去跪在晏梅故身边,悻悻扯他,撇嘴委屈的神情,实在可怜。
他叫不动晏梅故,没法子了,“那朕来陪你!”
晏梅故陡然拧身抬手,薅住了萧沛的领子,将他一拽,两具颀长身躯贴了起来。两人气息交织,挨得太近了。
萧沛心脏扑通扑通直跳。
咫尺之间的暧昧气息中,晏梅故怒目瞪他,咬牙威胁:“你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