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过后的清晨,萧沛在朦胧睡梦中,隐约察觉到,晏梅故天不亮便起了床,悄声穿好衣裳,披星戴月地走了。
那轻巧的脚步声,从床榻边上逐渐远去,似乎是在逃避着什么。
萧沛翻了个身,没睁开眼,又睡过去了。
于是这些日子,晏梅故早出晚归,每日都是天不亮便起床,日落西山才踏进贞元殿,甚至有时,将近亥时才回来。
俗事冗杂,程继清所牵涉出的京城暗子,逐个进行盘查审问,大动干戈一番,却所获甚微。
荆王埋藏在京城的这条线上,除却程继清本人,以及与他接头的小太监庆来,便没什么要紧的线索了。而程继清蛰伏在翰林院的任务,也不过是将朝堂上的大小消息,秘密告知荆王。
不然,一个初入官场的小小编修,又能做得了什么?
晏梅故摒弃杂念,将全身心投入其中,而萧沛近日竟也安静得很,没再闹出动静,老老实实待在贞元殿,还当真批起了奏折,待他回来时,还会与他议论一番。
不消几日,朝堂上的政务杂事,竟然让萧沛摸清楚半数。
晏梅故欣喜又担忧,真不知道让萧沛再投入朝政中,究竟是福是祸。
但总归,帝王才养好身子,也该做些正经事了。
禄安终于养好了伤,回到了萧沛身边,这下一来,晏梅故更不放心了。这两人搁在一块,指不定又要折腾出什么幺蛾子。
“干爹,干爹……”赵迁唤了两声。
晏梅故终于回过神来,迷茫的瞳孔瞥向赵迁,无声询问他什么事情。
赵迁还没见过晏梅故如此出神,打量他两眼,重复道:“杨阁老近日总进宫,说是与陛下议论朝政?”
这事儿,晏梅故是知道的。
他漫不经心答道:“杨阁老既是首辅,亦是国舅,经常进宫陪陛下也是应该的。”
赵迁皱了皱眉,斟酌再三,还是斗胆道:“干爹,杨承晦素日对您不满,您不怕……他对陛下说您坏话?”
“他还少说了我的坏话?”晏梅故很不在意,从腰际抽出一根长鞭,不紧不慢地擦拭血迹。那血迹尚且新鲜。
“儿子是怕,他心怀不轨,挑唆陛下疏远您……”
抬头一瞧,赵迁眼眸中满怀忧虑,简直像煞有其事似的。
晏梅故噗嗤一声笑出来,颇为有趣地觑他,“哦?继续说。”
赵迁本也是壮起胆子,才敢说出口,见晏梅故没半点生气的迹象,便放心大胆继续道:“儿子瞧干爹,近些日子不是在司礼监,便是在镇抚司审小鬼,觉得是不是……”
他犹豫了片刻,竟然垂头丧气的,有些愤愤不平,“是不是陛下待您,不亲近了。”
难为赵迁多花费些心思,琢磨晏梅故与萧沛的事情,可惜这榆木脑袋,却想歪了。
哪里是萧沛要疏远晏梅故,实则是晏梅故自己,无所适从罢了。
听闻这话,晏梅故擦拭长鞭的动作顿了一顿,愣了片刻,才抬起头,紧盯着赵迁的眼睛。
对视了一瞬,赵迁陡然跪地。
“干爹,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晏梅故觉得好笑,连鞭子也不擦了,拿在手里,认真问道:“哪个意思?”
赵迁浑身汗毛倒竖,有些后悔多嘴这句。他没吭声,晏梅故又温柔笑着,问了他一句,究竟是哪个意思?赵迁还是不敢吭声。
于是扬手一鞭,轻巧甩在赵迁胸前,霎时抽碎了衣裳。
“咱家问你,是哪个意思,没长嘴吗?!”晏梅故扬声怒喝。
赵迁疼出一头冷汗,不敢揉胸口,颤抖着手逼自己开了口:“外人议论,说干爹您……说您与陛下……与陛下两情相好,甚至……甚至是胁迫陛下。”
连死状也在脑海里想好了,再乐观点,不死也要让这柄长鞭给抽残废了。
谁知晏梅故却笑了,还笑得很开心。
他又开始擦拭长鞭,反反复复,如有怪癖,抽空觑了一眼赵迁吓傻的呆样,又成了笑意吟吟,“他们没说错。”
赵迁愈发觉得诡异,又开始请罪:“儿子多嘴,干爹,您别这么说……”
“我怎么说?”晏梅故立时凌厉接话,沾了点不容反驳的意味,“事实如此,我胁迫陛下作威作福,从陛下尚在东宫之时,便勾引太子,寡廉鲜耻,有什么问题吗?”
多亏这具身躯还算稳当,表面看不出破绽,赵迁直觉得魂儿都要飘出来了,一身又一身出冷汗。
他愈发无助,惶恐之下又要去领罚。晏梅故及时拦住了他,瞥他一眼,云淡风轻道:“行了,挨罚上瘾?”
赵迁松了口气,忽而想起了什么,语气含了些央求:“干爹,能不能……别让左神医再来了?”那张冷酷无情的脸上,罕见地浮现出迷茫神色,似乎很委屈,又小心翼翼的。
晏梅故瞪大眼睛,两手一摊,很无辜地摇了摇头,“我近日可没让他过去。怎么,他现在还缠你?”
话音未落,窗外哗啦一声,似乎有人落下。
赵迁前去推门,只见一密探从房顶上跳下来,正神色严峻,凝望着他。
那密探进门,对晏梅故道:“主子,有大事,荆王进京了。”
晏梅故手中长鞭缓缓垂下,长眸中霎时笼罩了可遮天蔽日的浓雾,阴森骇人。他磨了磨后槽牙,脸颊抽搐,“荆王,这是要摊牌了?”
……
荆王的车架,堂而皇之行驶在进京的驿道上,仆从无数,尽数在马车后跟着队伍,竟然丝毫没有低调收敛的意思。
如今大摇大摆地进京,果真是叛王嘴脸。
晏梅故率领一队缇骑,从皇城大门而出,纵马疾驰,几乎到了风驰电掣的地步,终于在远郊密林处,拦下了直奔京城而来的车架。
“荆王逆贼,擅自进京是想要造反吗?”赵迁领头喊道。
马车陡然停了,仆从也止住脚步,两相对峙间,一时吹过阵凉风。
荆王萧炳权慢慢悠悠掀开了轿帘子,鹰视逡巡一圈,而后将眸光定在了晏梅故身上,哼声笑了。
他扬声问了句:“谁啊?”
晏梅故眉头皱了皱,敏锐地察觉出状况不同寻常。这荆王如此有恃无恐,十分蹊跷。
他没吭声,给赵迁使了个眼色。
赵迁立时会意,拉紧缰绳策马上前,眼神幽然,声音冷冽,“镇抚司赵迁,奉命前来捉拿逆贼!”
闻言,萧炳权无波无澜,连一丝惶恐也没有,慵懒惬意地打了个哈欠,虽没什么神采,却平白散发出一股自得之气。
他听了赵迁的名号,也只是哼了一声,不屑神色浮于言表,“奉命,你奉谁的命?”
赵迁受到挑衅,不由皱眉恼怒,提高了嗓门,“少废话,要么滚回荆州,要么受死!”
半晌,萧炳权从马车上下来,抚了抚衣袍,在林中四处张望一圈,最终将目光落在了晏梅故的脸上。
他几乎指着晏梅故的鼻子,逼问赵迁:“你便是奉了这宦官的命,胆敢来拦本王的车架?”
这架势,似乎压根不在乎得罪晏梅故,而咬定了要与他们撕破脸。若没有倚仗,未免也太大胆了些。
赵迁气滞,怒目圆睁,几乎快要冲上去,将这荆王当场拿下。
晏梅故却抬手拦住他,翻身下马,三两步走到萧炳权面前,一双凌厉的凤眼,直勾勾盯着萧炳权。他手摸上了腰际的长鞭,迟迟不动。
忽而眯眼冲萧炳权笑了笑,“王爷,进京朝贺的日子还远,这会儿进京,当是欺君之罪,咱家万万不敢放您进城。”
萧炳权斜眼觑他,闪烁精光的眸子中,满含着对晏梅故的审视和打量。他没见过晏梅故,却没少听过晏梅故的名声,不自觉绕着他,走了两圈。
果然是先帝挑选出的人。只不过……还是太柔了些。
他呵呵一笑,没搭理晏梅故的话,顾自挑起了话头,“晏公公,久闻大名。”
晏梅故眉心微蹙,紧盯他不吭声。
“陛下抱恙,病榻缠绵已久,全凭晏公公一人苦撑,想必,也很是劳累吧?”萧炳权语调悠闲,好似在话家常,“杨阁老素有威望,又是陛下的亲舅舅,深得先帝信赖。陛下阅历尚浅,虽喜爱美色,宠信宦臣,却毕竟还是明君,分得清亲疏远近。”
这话中似乎有所指,在场没人听不出来。
晏梅故更听得出来,荆王这话,是着实不将他这个掌印放在眼中,转而来挑拨他与陛下的关系。
他与萧沛的关系,岂容得下旁人挑拨?
因而嗤笑一声,并没放心上,“王爷说笑了,陛下与杨阁老怎样,与咱家怎样,全是内廷与朝堂之事,王爷妄自议论,是全然不把陛下放眼里?”
萧炳权勾起唇角,直视晏梅故阴冷美艳的脸庞。那张脸,如今还维持着自信的笑意,不紧不慢,却唯独在一处露了怯。
他倏然伸手,朝晏梅故手腕上夺去。
晏梅故眼疾手快,火速抽出长鞭,闪身扬手,死死缠住萧炳权的手臂。
“王爷若不离京,锦衣卫缇骑绝不会让王爷活着离开这儿。”他终于露了急色。
萧炳权手臂让人拽在手心,神色却丝毫未变,在全体缇骑尽数要出动,迎面杀来的时刻,陡然将那长鞭,凭空挣断。
他从宽袖中摸出一道明黄锦缎,高举在手中,扬声大喊:
“本王有陛下密旨,谁敢来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