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房间里一片寂静。

    月光透过窗户洒在窗帘上,原本平整的窗帘背后,突兀地出现一道人形阴影,严严实实地遮住了大片月光。

    窗帘被这阴影波及,中间多出一块清晰的人形区域,但也能看出来,对方是个身形健硕的男人。

    漆黑大衣从阴影中渗出,布料移动声里掺着细小的、骨骼错位的咔哒声。

    紧接着,一只苍白大手从窗帘后伸出来。

    那男人手指很长,骨节分明,仅仅用了两指缓缓撩开窗帘,一半脸藏在窗帘后,打量着熟睡的她。

    随后,像是不满足一般,那道黑色身影从窗帘后走了出来。

    他把大衣抱在手上,只穿了件高领毛衣,将紧致的肌肉线条包裹起来,展现出完美的倒三角比例,比起先前,现在倒有些贵族的贵气感。

    月光将他割裂成两半,左脸是活人的清冷,右脸隐藏在黑暗之中,一双眼睛格外明亮,倒有了种俊俏鬼魅的感觉。

    自他出现之后,华曼音的项链却没有分毫反应。

    她睡得深沉,感受不到一切,意识沉没在云端,但也能透过单薄的被子看到她纤瘦的身子蜷缩着,只露出洁白又些许泛红的脚趾,或许习惯团成一团,蜷缩在墙边的角落才能带来一丝安全感。

    男人动作极轻极缓,慢悠悠走了出来,小心翼翼从怀中取出一朵盛放的曼珠沙华。

    那殷红的花瓣在他指尖微微颤动,和他的心一样。

    他正将曼珠沙华瓣埋进花盆,鲜红花瓣触土的瞬间蜷缩成血痂状。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做,也许只是单纯地希望这片花瓣能化作养分,滋养着花盆里的花,就像对面前女人的思念、亦或许是爱,纠缠着,永不消散。

    他喜欢曼珠沙华,死的时候,衣服上还藏着一朵。

    或许只因为这花的名字,与她有些像了,仅仅这一点,便足以让他深深着迷,无法自拔。

    华曼音。

    他拖着不稳定的魂体,躲在阴影里,听到了她的名字。

    他发现,自己不能出现在阳光里,炙热耀眼的阳光像是诅咒,每当触及,皮肤像是被炙烤一般,疼痛难耐,甚至会冒出阵阵白烟。

    他变得和人类不同了,不仅失去了记忆、情感,还像是一只躲在阴影里、被光明遗忘的野兽,无法入睡,无法安眠。

    他向来不是个迷信之人,可此刻,手握着黄泉之花,与她阴阳两隔,也有了种谶语印证的感觉,倒像是因为他喜欢黄泉之花,才将自己带向了死亡。

    明明这朵花是在他爬出地狱、有意识时,在衣兜里发现的,像是他以前就一直随身携带着。

    即便如此,他都无法生出一丝一毫的厌恶。

    对她也一样。

    花盆里,一朵太阳花肆意舒展着花瓣,色泽明艳,耀眼、夺目,这是华曼音最喜欢的花,宝贝得紧,但是偶尔也会忘记照顾。

    而在它的下方,几瓣曼珠沙华的花瓣默然横陈,已然干枯,颜色暗沉,边缘卷曲破碎,没了生机,也从来没有被在意过。

    男人丝毫不在意,熟练地悄悄为这花浇了水,一来几天,亦是如此。

    他眼前偶尔会闪过一些没见过的画面,像是出故障的电脑,画面里永远有这一盆太阳花。

    那是不是说明,他们的关系,很亲密?

    他能感受到自己情绪的变化,明明对其他事物没有了任何感情,甚至意识里潜藏着杀意,可一看到她,心底里总会弥漫出异样感。

    像是有人拿着羽毛,在他面前来回拨弄一般。

    原本空洞死寂的眼神,此时却充满了兴奋和迷恋,直勾勾地盯着熟睡的华曼音。

    该叫她什么呢?

    他以前是怎么叫的?

    华曼音?太生疏了。

    曼音?还是有些冷淡。

    音?好像还可以。

    宝宝?有些油腻。

    “亲爱的……”他脱口而出,身子一颤。

    这个,好像很合适。

    床垫另一侧有了下陷的弧度,四周弥漫起曼珠沙华的气息。

    很淡,淡到快要散了。

    他俯视沉睡的女人,瞳孔扩散成两个黑洞,带了丝红色,鼻尖几乎要蹭到她颤动的睫毛,凑近的那一刻,他能闻到面前女人身上淡淡的香气,有沐浴露的味道,也有洗发水的香气。

    “亲爱的。”

    他愈发沉迷,不断呼唤着,喉结控制不住滚动,又忽然睁大眼睛,虹膜表面发红,整个眼球几乎贴上她紧闭的双眼。

    这样近的距离,他甚至能看到她毛细血管细微的搏动。

    她并没有睁眼,睫毛洒下一片阴影,睡得深沉,皮肤比常人白一些,但没有鬼那么惨白。

    “原来,你没有装睡啊。”

    恶作剧失效,他也随即有些失落,就那么坐在床边,修长的手轻轻放在她的脸蛋上,指尖轻轻剐蹭。

    似是觉得不满意,他又捏住她脸蛋,像是抓着史莱姆一样,指尖挤压着,她脸蛋也随着他动作变成各种样子。

    渐渐地,她脸微微发红,甚至多了些小印子。

    “我果然能碰到你。”男人轻笑。

    那些行人只会从他身体穿过,最后察觉冷意,裹上外套。

    她果然是特殊的!

    看着在手中像是布娃娃一样任人宰割的女人,他心中的愉悦感几乎要侵占所有意识,更有更深的意识驱动他做些别的,于是另一只手按住面前女人的脖子,有些控制不住收紧。

    “你到底是谁,要不要跟我一起下地狱,永远在一起,嗯?”

    她没有回答,睡得沉稳,男人的动作突然停下,他发出呜咽,手腕上狰狞的疤痕里控制不住流出黑血。

    “呵,我居然不能碰你吗?”

    月光偏移的刹那,男人像是遇到了最忧伤的事情,恶狠狠盯了一眼床上熟睡的女人,化作黑雾消散。

    花盆里新埋的曼珠沙华正在融化,融入泥土,彻底消失不见。

    他没看到的是,床上的女人猛地睁开了眼睛。

    华曼音大口大口喘着气,瞳孔从收缩状态一时间绽放开来。

    她天生对于魂体之类的接触比较多,也自然知道,接触魂体会带来什么感觉。

    冰冷、窒息,就好像有人在冰冷幽深、看不见阳光的深海里,用铁链狠狠将人的意识禁锢起来。

    无法挣脱、孤立无援。

    伴随着没有人来救赎,深更半夜里,没有任何生灵在周围的孤独感。

    那就是人死后的感觉,他们有的会失去一切记忆,迷茫、无措。

    这种感觉,会由他们的魂体向外发散,直到传至活人身上。

    没由头的起一身鸡皮疙瘩,那就是身边有魂体,活人的身子做出得本能反应。

    华曼音刚才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那种诡异感觉活生生将她从睡梦中刨出,将意识强行用冰水泼醒。

    刚才有鬼在她身边。

    并且离得很近很近。

    近到,她能清楚感觉到对方渡来的冰冷气息,听到对方的喘息。

    一声一息。

    那是一种压抑至极致的情绪,像是捕食者扑到了猎物,凑近观察,品味、戏耍。

    对方的脸离她很近很近,甚至有闲心用手折腾她的脸蛋。

    对方在试探她。

    试探她是否是醒着的,甚至想要杀了她。

    这也太病态了。

    倘若醒着,那个家伙很有可能扒开她的眼皮,将混浊的眼珠贴上她虹膜表面,带着窒息般的冰冷,将她吞噬,杀死她,让她变成死亡本身。

    这放在恐怖片里,足足将主角吓到精神疯狂。

    她缓缓坐起身来,察觉到室内温度降了很多,就连被窝里也冷冰冰的。

    被窝保护的法子并不管用。

    她吸了吸鼻子。

    空气中除了弥漫的冷意,还有一股淡淡的花香味。

    不像是普通魂灵带来的那种淡淡的、腐烂血腥的气息,反而很好闻。

    像是活人身上与生俱来的味道,味道很淡,却带着一股致命吸引力。

    华曼音没敢动。

    她不确定那个东西是否真的离开了。

    可以无视她符文进来、并带了项链也能感受到的东西,只有两种。

    一个是执念极其深重的厉鬼。

    另一个是恶意极其深重的恶鬼。

    不管是哪一个,都是个极其难缠的家伙。

    她跟随小天师学的功夫,还不足以应对那种家伙。

    但好消息是,她体质特殊。

    任何鬼想要触碰她,魂体都会遭受损伤,接触得越多,魂体越不稳定,到了一定程度,就会魂飞魄散,所以那个男人踩在接触她后发出痛呼声。

    等了许久直到四周的声音完全消失,华曼音才缓缓起身。

    她寻着魂灵气息最浓重的区域,来到了窗边。

    那里,一盆向日葵在月光下,格外灿烂。

    她低下头,用手机打开了手电筒,照向了土壤里。

    那里静静躺着几片蜷缩枯萎的花瓣,几乎和泥土融为一体,颜色暗淡,如果不是专门去看,根本无法发现。

    她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混乱,像是一团杂糅的海草,蜷缩着、缠绕着她的意识。

    魂灵会执着于往返于生前最在意的地点,厉鬼也是如此。

    那盆花,是她和陆梵生分手前,他送给她的。

    分手后,她特地把那盆花搬了过来。

    就因为她忘不掉他,舍不得丢弃他们记忆里出现过的存在。

    “陆梵生……”

    她倚靠在窗边,念出了他的名字。

    他变成厉鬼了,他跟在她的身边,如影随形,却从来不显露身份,嘴里还念叨着什么“你是谁”。

    他失忆了。

    他忘记了他们曾经发生过的一切。

    但他依旧像活着那样,称呼她为“亲爱的”。

    只不过,他不能再向活着时那样,坐在她身边,边说,边吻她了。

    她讨厌这种生死两隔的场景,甚至厌恶到了憎恨的程度。

    她敬畏死亡,但厌恶死亡。

    不知过了多久,华曼音很快从窒息状态中摆脱出来。

    她头发垂落在肩膀上,无意识用手抚摸着头发,缓缓梳理着。

    她一点都不害怕他。

    甚至喜欢他,期待他,期待看到他与她并肩而立,用苍白冰凉的手与她十指相扣。

    每一分一毫的目光都想落在他身上。

    哪怕他死了,变成了鬼,那也只能说多了一种阴间美感,她更喜欢,更喜欢死人微活的感觉。

    她早就沉溺了。

    自从分手后,她总是控制不住地接近他,时不时站在他的房间。

    所以……

    他死的那天。

    她就站在他窗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