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睡意朦胧中有人敲门，金柳应声。
陈梦迪站在门边，压着激动的声音：“金柳！爆炸消息！周蘅竟然是我网恋对象的妹妹！而且……”
待她看清眼前的景象时，闭了嘴。
金柳穿着睡衣一边伸懒腰，一边半眯着眼看来人。
她旁边的周蘅侧身向里，还穿着昨天的小黑裙，后背拉链拉开到一半，大概是担心她呼吸不畅。
“金柳，你——”陈梦迪停住。
“这么一大早过来？”金柳没什么特别的表情，边说边起身去卫生间洗漱。
“我到楼下等你。”陈梦迪说完转身。
门被关上。
金柳出来，倚在卫生间门边，思考陈梦迪刚才的话。
周蘅的父亲是二婚，这她知道。
周蘅有个同父异母的哥哥，这不奇怪。
他竟然是陈梦迪的网恋对象？这不重要。
周蘅和他的敌对，是怎么回事？
她走到床前，摇摇周蘅肩膀：“周蘅，起床。”
周蘅转身平躺，看向金柳，继而感觉衣服不是很舒服，然后回想昨天的事情。
金柳拿开被子，把她裙子后背的拉链往下拉开，扯了个披肩围上：“我这儿没合适你的睡衣，就没给你换衣服，快回去换掉。”
“哦。”周蘅半醒，仍有些懵，起身穿鞋，开门走回自己的房间。
及至换好衣服、洗漱完毕，坐到书桌前，周蘅看到那个装维生素的罐子。她瞳孔骤缩：昨晚没回自己房间洗漱，也就是说——没、吃、药。
拧开瓶盖，倒出藏着的药片，数了一遍。她闭上眼睛，深呼吸。
没事，没事，少吃一次没事的。而且，昨晚没有吃药，不是睡得也还好吗，说明症状减轻了，可能下次见医生就能停药，是不是……要痊愈了？
*
两人下楼时，陈梦迪已经离开。
“她说要重新组织语言。”金柳给周蘅看陈梦迪发来的聊天信息。
周蘅哦一声。
金柳看看她，等了会儿，然后说：“周蘅，我们加下好友。”
周蘅报企鹅号码，金柳把她拉到电脑前，登录，通过验证。
“学校不让带手机，”周蘅说，“我很少登号。”
“嗯，知道了。”金柳淡淡。
金柳的升学宴定在下周。午饭后，金柳带周蘅驱车出门，看准备进度。
宴会风格按学校经典色设定。礼裙是件手工定制蓝色纱裙，场地是栋城堡外观的别墅，装饰物主色调来源于校徽的复古蓝红，蛋糕、邀请函、条幅、鲜花、签名板等都在有序筹备。
周蘅跟着金柳走进各个工作室。看她和形形色色的工作人员交谈，装饰物的造型效果，当天日程安排、餐位的布局……
她第一次体会到“沉甸甸”真的可以用来形容心情。
金柳即将离开这里，她早就知道。
这是她在世界上遇到的不可多得的礼物般的日子。和妈妈一起度过的时间，是森林里流淌的阳光，然后阳光消失。和金柳一起度过的时间，是干枯沙漠中洗涤一切的骤雨，它当然也会消失。
美好的事物都会消失，这是比万有引力更永恒的定律。
周蘅不难过。
她只是在想，金柳以后会和怎样的人在一起？
那个人会挽着穿着蓝色礼服的金柳，共同走入城堡。她们一起交谈、吃饭、工作、旅行。她们会经历争吵、痛苦、开心、幸福。
会有一个人，和金柳共同步入童话的最后一章。
而自己？周蘅只能想象到她做作业考试的样子、拿橡皮擦改观音画像的样子，用小刀锯出符合剂量药片的样子，在满是白墙的屋子里蒙头睡觉的样子。
完全想象不出她自己的未来。现在13岁，5年后18岁，10年后23岁，又有什么区别？
她还在长大，但她的人生已经停止。
未来，和自己走入童话最后一章的那个人，会是谁？她完全无法想象。爱人如爱己，周蘅想到自己，只能看到一片灰暗。这样一片荒诞的人生，完全无法去渴求什么。
她会收好那些礼物般的日子，像囹圄中的囚徒望着窗框外偶然落入的绿叶。
周蘅想活着，即使这样苍白地苟活。
周蘅细瘦的身影游离在院子草坪上，像极了金柳幼年时一个人在花园发呆看云。
小时候有那么几次，金柳做完作业，恰好也没有培训班的课。她悄悄去书房，爸爸妈妈面前都各自一堆东西，手忙脚乱。
她无聊走进花园，没有作业的时候，心里空落落的，好像什么东西丢了，但是又没有。她抬头看着云朵的缓缓移动，那像一颗巨大的棉花糖，抚平了她心口缺失的部分。
华戈说得没错，金柳记起来了，她以前是见过周蘅，周蘅曾给过她一颗糖。
金柳想着，站在草坪边，远远向周蘅挥手，她喊：“周——蘅——，我们回家。”
那个身影向她跑来的时候，金柳感觉有一整个世界在拥抱她。
“姐姐，你有想要的礼物吗？”周蘅问。
金柳笑眯眯看向她：“车、游艇、直升机、海岛。”
“……”周蘅眼睛看着她。
“哈哈，”金柳捏捏周蘅的脸，“你还是小孩，不用想这些有的没的。”
“我看到你在画观音像，”金柳思考着，“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遇难众生只要诵念其名号，菩萨就会前往拯救解脱。”
“假的。”周蘅虽小，唯物主义信仰却很坚定。
金柳笑了一下：“可周蘅是真的。”
“送我一副观音像吧。”金柳说道。
“好，”周蘅点头，“那我画白衣观音。”
三十三相观世音，其中白衣观音，住白莲着白衣，是令一切苦恼消除，转不吉为吉祥的菩萨。
金柳和周蘅从最后一家工作室走出，已是傍晚，她们在咖啡店露天区吃了点东西。商业广场的喷泉丝丝清凉，几只鸽子寻觅啄食。
路过一家内衣店，她把周蘅带进店中。
“小玉有什么需要的吗？”金柳状似随意地问，她知道周蘅现在几乎没有女性亲属。她的青春期，差不多在周蘅这个年纪开始，当时经历了一些手足无措。
周蘅看着周围小巧的衣物，抿了一下唇线，似是下定决心，覆在金柳耳边，小声：“姐姐，你知道月经吧？”
“我本来还在想怎么问你，”她微笑看着周蘅，“不急，我们先在店里看看。”
金柳请来店员，教周蘅如何测量胸围，然后和她去一件件看水洗标或吊牌上的数字尺码，细细地讲如何判断衣物是否合身、如何选择材质和颜色等等。
回家后，周蘅看着金柳拆开一个个白色轻盈的小包装，知道了护垫、卫生巾、安睡裤的区别，知道了记录经期、止疼片、注意事项等等。
金柳摸摸周蘅脑袋：“小玉，别害怕。长大是很美好的。”
“答应姐姐一件事，”金柳认真看她，“18岁之前，用功学习，不准恋爱。”
周蘅点头。
“拉钩，”金柳伸出小拇指“口说无凭，姐姐假期回来要看你成绩单。”
周蘅伸出小拇指：“我会好好学习，成绩单也会留着。”
*
接下来几天，周蘅把暑假作业扔一边，全身心扑在观音画像。
只有一天没动笔，那天她跟金柳去了临城。金柳是天文爱好者，她出国前最后一周，发生了一个举世瞩目的天文事件。
7月22日上午9时，日全食将扫过长江地带。它被天文学家称为“本世纪最恢宏壮观的日全食”，是五百年以来境内可观测到的持续时间最长的一次日全食活动，同时也是世界历史上覆盖人口最多的一次日全食。
不幸的是，风城处于日偏食地区，而且天气预报阴天有雨。
所以，金柳向父亲告假两天，带周蘅去了完美位于日食观赏带的临城，租了顶层带大露台的房间。
当天早上天空有点阴，飘着淡云。金柳不时看天，担心下雨，所幸很快转晴。
两人并排坐在长椅上。太阳正在初亏，慢慢变成月牙形状，要过一个小时才到日全食。
“教你一个不用戴眼镜观测的方法。”金柳说着，将周蘅的右手微抬平放，然后把自己的左手叠覆其上。
周蘅看着地面，两人指缝间的空隙，显出一个个月牙。看了一会儿，周蘅缓缓移动手指，指间空隙变小，月牙也随之变小，一点点消失，她握住金柳的手。
她抬头看向金柳。
金柳神色不明。
两人胳膊温热的皮肤轻轻挨着。
金柳递来一个黑色的日食观测镜，形状类似于墨镜。
周蘅戴上，整个世界只剩下太阳，周围一片黑暗。
这是一种奇怪的感觉——太阳还在，只是它没有照亮任何东西。
她低头摘下眼镜，旁边金柳已经戴上观测镜。
周蘅戴回眼镜，重新陷入黑暗。
现在，她看不到金柳，金柳也看不到她。即使她们就坐在彼此身边。
整个世界，只有一轮冷漠的、孤伶伶的太阳，浸泡在无边无际的黑暗。
等到一周后，她的世界里，再也不会有金柳。她们会各自奔赴截然不同的世界。
金柳很快会忘掉她，金柳有很多朋友，金柳也有很多事情要忙。
这些感受，让周蘅在以后十几年里一次次梦回时，沾湿枕头。
但彼时，她还不懂得那么清楚。
她只莫名心慌。
“姐姐。”她握了握金柳的手。
金柳回握：“我在。”
丧失视觉后，那温热细腻的掌心、清润的声音越发像甜黏的麦芽糖让人依恋。
不知道为什么，周蘅鼻头一酸。她抽出手，顺着手臂，轻轻圈住金柳的脖子。
伏在她身上，小声地哭。
眼泪沾湿金柳的脖颈。
金柳轻抚她的脊背，喃喃如自语：“姐姐等你长大好不好。”
“嗯。”周蘅带着鼻音。
她们安安静静看日食。
那次日全食，如夜的漆黑持续六分钟。
食甚之时，彻底的黑暗带来星星，气温完全降下。
伴随日食出现一系列奇观：贝利珠，钻石环，日珥，日冕。
又经过一小时，太阳慢慢复圆。
那个夏天发生的所有美好事件，至此彻底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