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豫了一晚上。

    睡前,沈玉还是在把玉石串递在金柳眼前。

    “答应你的,做好了。”

    这条玉石串的品质完全超出沈玉收藏的那条。沈玉练手的小碎石,没有什么种水可言,只是用雕刻避免掉裂纹和黑点杂色。

    而现在金柳手中的这条,无论黄翡的月亮、绿翡树叶,还是天蓝的云朵,各个都莹润剔透,光泽细腻,配合细致的编绳工艺,错落有致,灵动自然。

    金柳把玉石串小心放在一边,盯着她眼眸中的闪动的光泽,轻声说:“谢谢小玉。”

    她伸长手臂把沈玉捞入怀中,头发在沈玉脸上轻蹭着,眸光却有些晦暗。

    “宝宝,”她轻唤,“今天去了哪里?”

    沈玉眼神有些游移,身体虚靠着金柳。

    金柳吻住她,一手按在她后颈,另一只手箍住身子。

    两人睡衣轻柔的棉和透薄的丝,缠压出条条混乱的褶皱。

    急促的气息交叠,沈玉的呼吸乱作一团。倏忽间,她的胳膊被金柳向上拉直,手被牢牢按在头顶上方。

    湿润的吻洒下,沈玉不由自主弓身,手臂却动弹不得。

    “金柳,”她的话语渗入了气声,“可不可以,放开我的手。”

    金柳黑沉沉的眼珠望过来:“小玉,有什么话要对姐姐说吗?”

    “什么?”沈玉觉得哪里不对,但一时被亲得迷乱,又想不到什么。

    “小玉,为什么你叫别人宝宝?”金柳的表情暗得可怕。

    沈玉一愣,刚要开口说什么,嘴唇便被覆压,炽热、裹着怒意。

    金柳放开沈玉愈渐绵软的双臂,移动手臂,手指用力,盯住她随着动作发红的皮肤和颤动的鼻翼。

    “小玉,姐姐该原谅你吗?”金柳看着她的眼睛,裹着枫糖般的棕色。

    “姐姐,”沈玉压抑着气息,“是我不好。”

    伴随着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脚尖绷直,躯体铮铮颤动。金柳将她整个身子上下整个钳住。

    “小玉,”她看着沈玉的眼睛,“姐姐很难过。”

    “姐姐,求求你,原谅我,”沈玉去找她的嘴唇,轻轻亲吻,一下接一下。

    “她是我大学时认识的,”沈玉哀求着,“我不知道她在那家店。我们已经很久没见面了。”

    沈玉去吻金柳的脖颈、贴合描摹她的曲线,眼泪随着每一个吻沾湿金柳的身体,“姐姐,原谅我……”

    金柳沉默着,没有回音。

    沈玉的声音抽气,带着哭腔,变得喑哑。

    “要怎么做才肯原谅我,金柳?”

    “金柳,我喜欢你……原谅我,是我不对。”

    “我什么都听你的,金柳,求你原谅我……”

    金柳垂眸,拉回沈玉的手臂,将她重新拥入怀中。

    “乖宝宝,”金柳在她耳边低语,将手机递入她手中,“把她删掉。”

    手机沉甸甸的金属质感,稍碰到皮肤,便觉冰凉。沈玉红着双眼,金柳指腹轻擦她脸上的水痕,神色平静坚决。

    沈玉接过,点开联系人,点开详情,点击删除好友,点击确认。

    手松了一下,手机被拿开。

    金柳温热的唇重新吻落,脸颊贴着她脸上的眼泪,好像要把她的眼泪蹭干。

    “小玉,把珠子拆掉,”金柳轻声,“姐姐重新给你编好不好?”

    “好。”沈玉哽咽着应声,心脏难过得要炸开。

    “两条都拆。”

    “好。”

    为什么她会变成这样?好像金柳的一只小狗。白肤被吸咬的红痕,在此刻像是甘受禁锢的锁链。

    以前只是觉得,没有金柳的世界是灰色的。现在却发现,没有金柳,她好像会失去呼吸。这就是饮鸩止渴的恶果吗?

    *

    一个小时前,沈玉在洗澡,金柳坐在床边。

    振动两下,沈玉手机屏幕亮起。

    [顾毛宁:到家了吗?]

    金柳皱眉,莫名紧张,随手点击消息,输入密码。

    沈玉的人际关系很简单,基本都是工作往来的群聊,和重要客户也是拉小群沟通。金柳很满意。

    沈玉几乎不和人私聊,频繁私聊联系人只有她——和刘欣然,不过沈玉也已经很听话地把刘欣然从置顶移除,并且保证不再向刘欣然发可爱的表情包。

    但今天,她的聊天列表出现一个陌生头像:顾毛宁。

    两人聊天对话框,除了弹出的那条消息,往上是一笔转账记录,备注“编绳费用”。

    再上面一条时间是五年前,内容是:

    [顾毛宁:宝宝,睡了吗?]

    按住屏幕的手不自觉用力,金柳平复眉头,稍松开手,一点点往上划。

    一条条聊天记录触目惊心,金柳的目光和身体不自觉渐渐变冷。

    她想过沈玉可能谈过恋爱,她自己也并非十几年孑然一人。她以为自己有觉悟。

    但此时此刻,所有的心理准备,在聊天记录里的字字句句面前,骤然粉碎瓦解。

    她不是不理解。

    她只是,一想到,沈玉灰暗的眼神也曾为另一个人点亮。

    她就——嫉妒到无法呼吸。

    *

    接下来几日,是料峭的寒意,风雨连绵。四月中旬,倒春寒结束,春日阳光格外和煦。

    一直没有收到周启宏的消息,沈玉心存侥幸。他越晚知道越好,最好永远不要知道,等法律程序悄悄走完,她恢复身份成为正常人就好。

    事实证明,法律机制是很健全的。

    在柜台前看到唐月霞时,沈玉如此想到。

    “法院的通知我们看到了,”唐月霞嘴抿成一条线,声音沉厚,“你爸是不会同意的。”

    “去外面。”沈玉把唐月霞往店外带,对微皱眉的刘欣然摇摇头,让她不用担心。

    唐月霞已经有很多白发,衣着依然是从前做保姆时常穿的灰蓝色棉衣样式。

    “被人知道我们家有你这么个疯子,只会拖累我们。你就不能安安静静地消失吗?像你妈妈一样。”她顿挫洪亮的声调,说起话来哆哆如枪。

    只是,她声音里的畏缩感,比十几年前更重,像日光下心虚着叉腰挑衅的佝偻老鼠。

    “唐阿姨,”沈玉开口,“我妈走以后,你和周启宏生活幸福吗?”

    唐月霞的愤怒僵住,浑浊的目光划出一丝清醒,稍纵即逝:“我们是夫妻,当然好。沈容礼的死,对大家都有好处。”

    *

    周启宏考上大学前,在村里有个奉父母之命结婚的妻子。

    这是妈妈治丧期间,她从大人们的争吵和闲话中拼凑的。葬礼上,来了几个周启宏村中的亲属,小声羡慕周启宏,从农村娃到高考状元,从大学教授到成功商人。

    人一死,很多从前虚掩着的话,变得口无遮拦。

    周启宏留校任教后,曾把这个妻子唐月霞接入风城住过一段时间。但不知怎么的,城里的同事和学生们都以为,她只是他从老家请来,照顾饮食起居的保姆。

    某天夜里,唐月霞回村,几天后生下周天麒,开始时周启宏还常来看看,但只过了两三年就再也不见人影。后来村里人才知道,周启宏和城里人沈容礼结婚,并且也有了孩子。

    再后来的事情,沈玉凭记忆拼凑出大概轮廓。

    舅舅出事后,父母渐渐不和。一直想要儿子的周启宏,把周天麒接回城里,连带着接回唐月霞。他贪图唐月霞无微不至、卑躬屈膝的照顾,以保姆名义,把她带入他和沈容礼的家中。

    事实上,当爸爸再一次留下满地玻璃渣径自离开时,周蘅曾走到瘫坐在地上的妈妈面前,说:“妈妈,要不,你们离婚吧。”

    妈妈只是在她怀里流泪,声音呜咽道:“小玉,你不懂。”

    “你爸爸以前不是这样的。家里人都说妈妈做的东西没有灵气,只有他会毫无保留地夸赞。”

    “如果不是他的鼓励,妈妈不会有勇气开口要下并经营怀瑾坊。那样,妈妈的梦想可能永远不会变为现实。”

    “你爸,只是最近生意不好,才变得暴躁易怒。”

    他只是需要时间来恢复。

    “我们是夫妻,他说在世界上只爱我。我不能在这个时候抛弃他。”

    周蘅打断:“可是,妈妈,上次他说你在外面卖笑,明明你只是给别人递店里的名片。”

    “小玉,别说了!”妈妈厉声,看到周蘅被吓到缩了一下身子,又心疼地默默她的头,“小玉,你不懂,爸爸还是爱着妈妈的。”

    周蘅是不懂,所以才会问。

    妈妈和唐月霞,她们都陷在一段痛苦的关系中,无法脱离。沈玉自己,现在似乎也走上了与她们同样的道路。

    妈妈去世后,周启宏把她一个人放在那间简陋的出租屋。

    每天给她做饭送来的人,便是唐月霞。她们几乎碰不到面。只是渐渐地,周蘅发现,要考试那几天,饭菜会很丰盛,她剩菜多的那些菜色逐渐再也没出现,她吃光的那些菜会换着花样被做成不同菜品。

    她无法喜欢这个唐姨,却也无法彻底地去恨她。

    “离开他吧,唐姨,”沈玉低声,“我也要离开。只要申请通过,我再也不和你们见面。”

    “我离不开他!离开他能去哪儿?我的人生里只有他了!”唐月霞突然眼睛瞪圆,脱口而出。

    意识到说了什么,她随即闭口。

    唐月霞直视着沈玉沉静的眼睛,道:“你也摆脱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