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嫂嫂…怕是抱错人了。”
红烛燃得正旺,明遥擦干眼角泪珠,看得分明。
眼前之人长了一张和玄徽几乎一模一样的脸,她怎么会认错?
若是说起来……
唯有这双眼睛有些不同。
—
玄徽生得极好。
黑发白肤,长睫若羽,眼尾微微上挑,本该是双含情目,但许是修仙之故,那双眼睛静若寒潭,不悲不喜,端的是一副不可亵渎的仙君模样,让人不敢冒犯。
而眼前人,双目含着浅浅笑意,清正温和,一双狐狸眼似是四月桃花,让人如沐春风。
玄徽的人魂竟和本人如此不同……
明遥有些讶异。
来这修仙界百年,她虽不能修仙,但闲暇时这书却看得不少,对此界之事也算精通。
这里的修士三魂七魄中的天、地、人魂,分管人之不同,人魂乃修士欲望所成,与人之相貌略有相差也属常事。
明遥本以为玄徽的人魂当同他人一样疏冷。
却不料是这番亲和雅正,而且……还没了记忆。
“你不记得我了?” 明遥多少有些无措,心里也不由得紧张起来,此地凶险,玄徽若不记得她,她便没了保命符,这可不行,明遥有些急,踮起脚尖,凑得更近了些,“你仔细看看,我是你娘子,是来带你走的。”
“娘子?”
“人魂”接过话,目光在明遥脸上停留片刻。
如今正直暑热节气,女子身着单薄纱裙,裙角被血染红,一张小脸煞白如纸,脸上乱七八糟的泪痕粘着几缕被风吹散的发丝,圆溜溜似鹿一般的眼睛哭得通红,一副狼狈又可怜的模样。
命比纸薄的普通凡人,稍不留神便会命丧黄泉。
娘子。
生同衾死同寝的娘子。
他觉出些趣味。
压下眸光,仍旧温和:“可我还尚未结亲。”
明遥咬着嫣红的唇瓣,拧起了细眉。
她与玄徽是结过血契的正经夫妻,可眼前的并非玄徽真身,光是人魂也没办法唤醒血契来证明她们的关系,这可怎么办?
见她呆愣着没说话,眼前人也未将她赶走,从案桌上倒了杯茶水递给她,将话岔开:“小嫂嫂方才莫不是被什么脏东西缠了身,才如此慌张?”
话音落地,门外适时起了风,屋内烛光晃了晃。
明遥下意识打了个冷颤,偏头看向门外。
外面一片寂静,没有刺鼻的气味,也没有那可怖的鬼影。
明遥松了口气。
“今日中元节,你大概是撞上了靥鬼了,那些恶鬼欲望难平,今日法则松懈,估摸着便出没来伤人了。” 他坐到案桌前为她解释。
递到她掌中的茶水透过杯壁传来些微暖意,明遥垂眼,定了定心也坐了过去。
中元节,是了,中元节前三日,鬼城不进不出,正因此,仙山之人才会比着时候,将她扔进鬼城,强迫她寻人。
今日是第四日,正好是中元节,只要熬过今日,她便能带着玄徽的人魂出城了。
将杯中茶水一口一口喝完,明遥看向身旁之人:“你…怎么会在这儿?”
方才惊悸之中,只道这是间喜房,如今细细看去,这屋内的红烛委实摆得多了些,且摆设有高有低,有远有近,很有讲究。
分明是个只进不出,用来困人的阵术。
仙山山主结阵百日在仙山招玄徽的人魂不得,便是因为此阵吗?可按照玄徽的实力,哪怕只是人魂,这种程度的阵法也该困不住他才对?
听到明遥开口问他。
眼前之人仍旧温和地带着些微笑意:“被恶鬼捆来结阴亲了。”
结阴亲?
明遥一愣,想起自己曾在仙山记载的书中看过,中元节到,不少困于鬼城的恶鬼确有抓人结亲的习惯。
玄徽这等姿色,人魂困于此,在鬼城亦有实体,确实很有可能被当做活人,抢去结下阴亲。
“可…你为何不跑?”
玄徽人魂实力约摸有本体三四成,脱困应当不成问题。
“跑不了。我势单力薄,仙力受束,拗不过这里的恶鬼。”
人魂说得坦荡。
仙力受束?
明遥先是一愣,随即恍然。
这就有些难办了。
她忍不住掐起自己的指尖,怪不得玄徽的人魂走失百日也未能回归本体,原来是失了神通。
这可怎么办才好,原本以为找到人魂就无恙了……若是恶鬼娶亲,她怎么抢得过。
不如…让玄徽给自己找个安全地方,等今日一过,鬼城门开,她寻机会出城,回到仙山,再找人来救他?
左右不过是结个阴亲,也不会有性命之忧。
明遥觉得自己的主意可行,只需让玄徽牺牲些许色相而已,正欲开口。
却听眼前人率先出了声:“如此境况,倒是连累了娘子,娘子不若找机会先行离开此地。”
烛光之间,他眉眼含笑,娘子二字被他这般轻唤出来,连声音似乎都带了几分缱绻。
百年来,玄徽向来礼称她为明姑娘,乍一听他的人魂这么唤她,明遥还颇有些不习惯。
虽说大难临头各自飞,但……被人先开了口,明遥那残存着的些许人道主义又被唤醒。
原本的打算一时也觉得有些难以脱口。
不自觉地掐着自己的指尖,犹豫着要不要立马将打算说出来,怔愣之间,却骤然失了机会。
门外蓦地传来叩门声。
“小郎君可梳好妆了?吉时快到了,我来接你了。”
轻飘飘的声音带着娇笑,隔着一扇门清晰地传进两人的耳中。
透过桐油纸糊成的门窗,明遥扭头便看见一道瘦削的黑影正伫立在门外。
好了,如今不用纠结说不说了。
心下一惊,明遥转身欲跑到屋内屏风后面,寻个地儿躲起来。
慌慌张张绕过案桌时,腿却突然软了一下,踩到裙摆,十分不争气地砰的一声,狠狠撞上案桌一脚,重心失衡,整个人朝玄徽的人魂压去。
该死,关键时刻掉链子。明遥忍不住暗自咒骂自己。
玄徽的人魂躲闪不及,被她压在了身下。
人魂入鬼城,亦有实体。
明遥跑了一路,随便捥在一处的头发,经这一折腾,也彻底散开,墨似的长发落在玄徽人魂穿着的红衣上,红黑交集,纠缠不清。
明遥吃痛,挣扎着想起来。只是越慌越乱,玄徽身上那红衣也不知是什么材质做成的,又凉又滑,她抓了好几次也没抓住,反倒是将他的外衣扯得有些凌乱。
门外,似是听见响动,接连不断的敲门声越来越大。
看起来并不稳固的门窗晃得厉害。
明遥听得着实心慌,好不容易扒拉着撑着坐起来,正要起身回撤,头皮一痛,才觉出一绺发丝缠在了玄徽人魂身上衣服的暗扣上,额上不由得急出了汗。
“小郎君可是出了什么事?”
“可需我进来帮忙?”
虽是在发问,可叩门的动作却并未停下,咚咚作响的声音重重落在明遥心头,着急地从百宝袋中摸出一把短刃,就要割发。
还是晚了一步,轰地一声。
门被踹开。
风一下子涌了进来,吹灭了满室烛光。
两人交叠在一处,暧昧异常。
一阵诡异的沉默后,带着娇笑的女声响起——
“哟,小郎君还真是好兴致呢。”
“临到拜堂成亲,竟还能凭空变出个美娇娘。”
悬着的心还是死了,明遥闭了闭眼,强撑着抬头看向门口进来的鬼物。
来者是个极漂亮的鬼娘子。
长得娇艳,红唇黑发,肌肤雪白,也穿着一身喜庆的红袍,提着一盏通红的贴着喜字的灯笼,半截雪臂露出,样貌生得极好,却露出森森鬼气,让人瞧着,只觉说不出的鬼魅可怖。
她缓步迈着步子走进来,眯着眼睛看着倒在地上纠缠不清的两人,对着玄徽的人魂叹道:“还是我们低估了小郎君的本事,莫罗阵起,竟也拦不住你寻人来救你。”
“我待你之心甚笃,你又何必寻人出逃。与我拜堂成亲又有何不好?”
鬼娘子说着俯下身来,目光移到明遥的脸上,用冰凉的手指抚了抚明遥的脸,又将她散乱的发丝从暗扣中拨出,捋到耳后,轻轻叹气:“就是可惜了这么个美丽的小娘子,被你连累,要没了性命。”
明遥瞧着近在咫尺的鬼娘子,呼吸窒住。
书中世界,连个剧情梗概都没有,只有大纲。
男主不会死,但她却不一定,若是她死了,保不准又有下一个“明遥”顶替进来。
明遥的脑子一片空白,眼见鬼娘子说完风凉话,手上血红的指甲渐长。
来不及犹豫,明遥下意识伸手一把拽住那鬼娘子的手。
“等……等等” 请求施法暂停一下。
明遥咽了咽口水,颤抖着声音喊停。
壮着胆子摸了摸这只手,果然,手虽是凉的,但并非死尸那般全无温度。
鬼娘子被拽住,有些意外,扬眉看了看眼前这个脸色煞白,眸间蕴出水光的女子。
忍不住轻啧,这女子生得花容月貌,似泣非泣的模样,当真是我见犹怜。
便是这多看的这一眼,倒真是不舍得就让她这般轻易地就死了。
明遥不知道鬼娘子的心思,她拽着这鬼娘子的手,摇摇晃晃地站起身。
空着的左手抖得不成样子,摸进腰间不起眼的百宝袋中。
鬼娘子扬了扬眉,瞧着眼前怕得厉害的娇弱娘子,发出嗤笑:“怎么,小娘子还有什么话——”
砰地一声。
猝不及防,一把极沉的法器对准鬼娘子的头便砸了下去,不多时,鬼娘子的额间便渗出血色。
明遥这一下砸得又稳又准,鬼娘子的话剩了半截含在嘴里还未说完,便一头栽了下去。
眼见着出了血,明遥抖得跟筛子似的,手中的凶器咚地掉落在地。
随即又慌张地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张符纸,啪地贴在鬼娘子的头上,又贴近去探了探鬼娘子的鼻息,发现尚有呼吸,憋着的一口气才吐出来。
如梦方醒地回头去寻玄徽的人魂:“这符纸能暂且将她封印在这躯体里一炷香,我…我们快逃。”
明遥朝他伸出了手。
屋内烛光尽灭,只有些微弱月色。
眼前女子披散着一头长发,眼睛哭得微微肿起,鼻尖都连带着晕出点红,浑身发着抖,一副恨不能直接从这百鬼众魅之地消失的样子,却硬生生回头,说要带他离开。
娘子。
玄岫垂下眼睫,掩下眸中暗色,轻轻握住了眼前尚不知名姓的女子的手,莞尔一笑——
“好。”
“多谢娘子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