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讲到半道,岳敏君偏又卖起关子,拿着空了的酒坛敲击起来,边敲边唱着不成调的曲子:“有好故事兮无美酒,有好女儿兮无娇郎,有好侠客兮无天地......”

    沈立心已听得入迷,忍不住问:“师傅,后来呢?”

    萧钰小声嘀咕:“她若真是妖,我怎么没察觉?”

    岳敏君停了曲子,捻起一块红豆糕:“小狐妖,你才活了多久?你不知道的事多着呢!”

    她视线略过正襟危坐的沈立心:“想知道?”

    沈立心点头。

    她是很擅长倾听的那种听众,娘满腹诗书无处用,从小便给她讲天南海北各处故事,她每每听得津津有味,虽足不出山,可也像见过了天地广阔一般。

    如今这故事发生在她相识的人身上,趣味更是翻了一番,偏偏岳敏君说了一半就没有下文了,真是勾得她心痒难耐。

    岳敏君竖起一根食指,笑眯眯道:“今日的份例用完了,下次多带几坛美酒再来哈。”

    她懒懒打了个哈欠,意思是要赶客了,沈立心也识趣地站起身,岳敏君又补充道:“这几天有个不长眼的魑怪跑到了我附近,每天窸窸窣窣躲来躲去,像只小老鼠似的,很是烦人,好徒儿,你帮为师去把他解决了,不然我觉都睡不好。”

    她指了指屋外的萧钰:“你带上那只狐妖,妖族鼻子好使,对浊气敏感,找到那魑怪应该不难。”

    沈立心应了一声,走到山洞外,向萧钰伸出手,萧钰灵敏地跃上她的胳膊,又跳上了她的肩膀。

    萧钰嗅了嗅空气,道:“你先离这山洞远些,这里的浊气太浓。”

    沈立心依言往山林中走去,走出几十步,她又回头看了一眼山洞。

    岳敏君就斜倚在山洞门口,见她回头,笑着冲她挥手:“下次见。”

    沈立心也挥挥手,扭过头。

    萧钰问:“怎么了?”

    沈立心摇了摇头,萧钰却穷追不舍:“你怎么了?”

    “我觉得,”沈立心整理了一下措辞,“师傅曾经那样肆意自由行走江湖,现在却要被关在那个狭窄阴暗的山洞里。”

    她没有说完,但萧钰知道,她心里肯定又在想着怎么样才能帮到岳敏君了。

    他哑然,直到沈立心走到茂密的树林里,催促他指路,才道:“沈立心,你同情心真的很泛滥。”

    “需要我提醒你我为什么同意帮你吗?”沈立心不满地拍了肩头这不知好歹的狐狸一下。

    萧钰闷闷道:“可你也不能见谁都帮吧?”

    “师傅教我武功,我自当回报她。你别叽叽歪歪的,快指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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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立心第三次扑了个空,气得把萧钰薅下来质问:“你鼻子没问题?”

    萧钰熟练地露出一个无辜的表情,只是稍显松懈,隐隐还有两分有恃无恐:“这魑怪确实很懂隐藏,还知道在其他地方留下浊气误导捉捕的人,不过你放心,我这次肯定不会再找错了。”

    沈立心表情凝重起来:“你是说,这魑怪有智力,会故意误导人?”

    “不一定。”萧钰道,“听说过狡兔三窟吗?也许这只是他的生存本能。”

    天色逐渐暗沉,夕阳坠入地面,只留下丝丝缕缕残余的光辉。

    沈立心经常走夜路,夜视能力不差,因此也并未点燃火把,怕惊动了那魑怪。

    一人一狐朝着最后一处藏匿点走去,这次与前三次都不同,远远地,沈立心便听到了凄惨的嘶吼声。

    沈立心与萧钰对视一眼,皆察觉到事有变故。

    月色明亮,沈立心借着树木的遮蔽又往前行了几百步,果然看见一巨大的身形正匍匐在地,发出吮食和咀嚼声,沈立心稍微侧了侧身,赫然看见那魑怪居然在啃食一具人尸!

    那人的脸已经被啃食得面目全非,只能依稀辨认出那沾满了血迹的衣衫便是岳家弟子的服饰。

    血液流了满地,魑怪浑然不觉沈立心的靠近,仍伏在尸体上大口啃咬。

    就算是沈立心,也不免被这一幕惊住,从胃里翻腾起一股极度不适的感觉。

    她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

    霎那间,她身形如闪电,极速冲到了那魑怪的背后,一脚踩在了他的躯干上,腾空而起,高高扬起拳头,一拳便砸了下去!

    魑怪始料不及,结实地挨了一拳,向前倒去,口中仍在发出尖锐嘶鸣声。

    他挣扎着转身。

    月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叶,照进了他那双漆黑的眼瞳。

    沈立心却已经一脚踩在了他的胸口,拳头直逼他的眼眶。

    “等等!姑娘饶命!”

    沈立心拳头一顿,惊疑地向下看去。

    魑怪那张血红的大嘴一张一合,吐出求饶的话语。

    萧钰已经吓得一个激灵,结巴道:“什么,什么鬼?吃人的魑怪说话了?”

    岳敏君虽然脸上布满黑纹,可好歹五官还好好地待在原位,体型也没有出现什么畸变,神志清醒,说她不是魑怪很是合理。

    而眼前这魑怪无鼻无耳,体型也庞大狰狞,沈立心更是亲眼目睹了他生吃人尸。可现下他却口吐人眼,拼命求饶:“姑娘,求求你......”

    沈立心攥紧的拳头距离魑怪的头颅仅有咫尺,却被这声音打断,耳边灌满了求饶的话语,她不由得顿住了动作。

    杀野兽,她手拿把掐,可眼前这魑怪,究竟是怪,还是人?

    “别杀我!”

    她看了看身侧面目全非的尸体,还是下定决心,又高高举起了拳头。

    魑怪吓得高声尖叫,连求饶的话都说不清了。

    巨大的身影剧烈挣扎扭动,那双手胡乱挥舞,抓住了沈立心踩在他胸口的脚腕,向旁一推,沈立心一时没站稳,被他挣脱开来。

    魑怪一骨碌滚到了旁边,却在看见自己身下原本压着的尸体后,连逃跑都忘了。他面色巨变,抱着树干干呕起来。

    沈立心警惕地看着他,捏紧拳头随时准备攻击,对着肩头的萧钰问:“魑怪有可能突然恢复神智吗?”

    “闻所未闻。”萧钰道,“我们一般认为,变成魑怪后那个人就已经死了,只是他的尸体受浊气操控在行动,魑怪身体的畸变和腐烂证实了这种观点。尸体怎么可能有这么高级的智力?至于恢复神志的情况,从来没有发生过。”

    想了想,他又补充道:“岳敏君那种情况是有可能的,她吸收了过多的浊气,但身体强健,依然活了下来,与浊气共生。而身体已经畸变,神志被浊气掠夺,居然还能清醒过来?不可思议。”

    不远处的魑怪终于止住了干呕,听见两人的话,后知后觉地将双手举到了眼前,在看清自己肿胀巨大的双手后,他不敢置信地发出嗬嗬的声音,捂住头干嚎起来。

    沈立心被他尖利的嚎叫声刺得耳朵疼,直接两拳帮他冷静,魑怪挨了揍之后总算明白了自己命悬一线的处境,巨大的身形瑟瑟发抖地缩在了树根处。

    “我问你答,听懂点头。”见魑怪点头,沈立心问道,“你叫什么?”

    “陆林安。”

    “身份?”

    “岳家负责洒扫的弟子。”

    “什么时候变成的魑怪?”

    听见这个问题,魑怪顿了顿,半晌,迟疑道:“我也记不清了,好像是在一个夜晚?我像以往一样边默念着清心咒边吸收灵气,突然我就失去了意识。等我醒来时,就是刚才了。”

    “那你为什么醒了?”

    名叫陆林安的魑怪摇头:“我不知道。”

    问询陷入了僵局,这魑怪一问摇头三不知,什么都不知道,沈立心耐心告罄:“既然如此,你也没什么价值了,我这就送你上路。”

    她上前两步,魑怪抖得更厉害了,绞尽脑汁,突然道:“我曾经好像也恢复过一次意识!”

    沈立心停住动作,示意他继续说。

    “那时我似乎在一个很大的森林里,周围有很多和我一样的人。”他苦笑一声,“也就是魑怪了。我们排成一个很长的队伍,跟在一个很高很大的黑色巨物身后。它像山一样高,像山一样大,我能感觉到它的强大无人可敌。我们都是它的臣子,它的奴仆,它的信徒,我们将要去一个地方......”

    他身上的浊气四处翻涌,说至此处,突然停住,须臾间,他似乎遭受了巨大的痛苦,抱住头疯狂地翻滚起来。

    乌云飘过天空,月色被遮掩,森林暗了下来。

    沈立心皱眉,刚想伸手去探,陆林安突然一跃而起,抓住了她的胳膊,他张开巨口,舌头蠕动,喉咙中挤出断断续续的两个字:“救......我......”

    可他却分明向沈立心猛然咬了下来!

    沈立心想挣脱,可魑怪却用足了力气,眼看那张巨口即将咬到她,沈立心急忙挥拳,一拳从下而上重重砸在了他的下巴上!

    巨嘴被外力强制合上,沈立心费力地想控制住他,可陆林安已经又变回那个癫狂的魑怪,只剩下攻击的欲望,一爪重重抓在了沈立心的胳膊上。

    布料被划破,皮肉四翻,鲜血流出,沈立心痛呼一声,狠下心,放弃了唤醒陆林安。

    两拳向着头部重重砸下,魑怪终于松开了手,向后踉跄了两步,倒在了地上。

    沈立心皱眉:“他为什么突然发疯?”

    萧钰摇了摇头。

    为什么魑怪会清醒,为什么又突然发疯,那强大无比的巨物又是什么?

    这些疑问被一个已经死去的人轻轻递到了她手上,可她却没办法得到解答。

    沈立心俯下身去看陆林安的尸体,他已经变回了原来的样貌,五官清秀,在满是血迹的脸上,一行清泪顺着他的眼角滑落,与泥土混在了一起。

    一人一狐用一声叹息为他最后的求生做了送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