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像融化的黄油,缓慢地渗透进“畅想设计”的玻璃幕墙。叶挽第一天踏入这家公司时,就察觉到了空气中那种微妙的颤动。
九点整的晨会上,年轻老板苏畅站在光影交界处,投影仪的蓝光在他脸上投下不规则的几何图案。他的目光像迷失的鸽子,不断飞向会议室右侧的角落——那里坐着个穿深蓝衬衫的男人,像一片沉静的深海。男人指间的钢笔转出一道银色弧线,每一次轻微的点头或摇头,都让苏畅的语调发生不易察觉的波动。
“我们公司虽然刚成立不久,但已经拿下三个大项目……”苏畅的声音突然卡在喉咙里,像唱片跳针。
“两个半。”角落里的男人轻声纠正,声音像旧书页翻动的沙响,“城西那个还在纸上谈兵。”
钢笔停止旋转,在会议记录上点出一个墨水晕染的句点。苏畅的耳尖立刻泛起珊瑚色的红晕,仿佛那个黑点烫着了他的皮肤。
“对,两个半。”他迅速改口,睫毛在灯光下投出细碎的阴影,“任睿说得对。”
叶挽后来知道,那个像深海一样的男人叫任睿,是和她同一天入职的运营主管。但她很快发现,这位主管与老板之间的关系,就像玻璃幕墙外的天空——看似透明,却永远隔着一层无法触及的距离。
午休时分,叶挽拎着外卖经过苏畅的办公室。百叶窗的缝隙像五线谱,将室内的场景切割成片段:苏畅推过去的咖啡杯在阳光下泛着陶瓷的柔光,蒸腾的热气扭曲了两人之间的空气。
“尝尝,特意给你买的。”苏畅的声音像小提琴调弦时的试探,“你说喜欢的那家,哥伦比亚的豆子。”
任睿没有立即接过,他挑眉的动作让眼角浮现几道细纹:“这次又是什么事?上周的咖啡换走了我周末的下午茶时间。”
“什么叫‘又’啊……”苏畅的手指在桌面上敲出无序的节奏,像雨点打在铁皮屋顶,“就是……下午那个客户,你能不能……”
“陪你演双簧?”任睿叹气时,衬衫领口微微震动,“苏总,那是你的战场。”
“但我连枪都端不稳!”苏畅突然提高的音量惊飞了窗台上的麻雀,又迅速低下去,变成羽毛般的絮语,“上次那个李总,差点被我气到掀桌……你知道我不擅长这些虚与委蛇。”
任睿终于拿起咖啡,杯沿在他唇边留下一个潮湿的印记:“加薪百分之十。”
“你比华尔街的吸血鬼还狠!”苏畅瞪大的眼睛里映着任睿的倒影,却在对方作势要放下杯子时慌忙改口,“……百分之五。”
“成交。”任睿嘴角扬起的弧度像新月,阳光透过玻璃在他侧脸投下斑驳的光影,如同水底摇曳的光斑。苏畅盯着看了两秒,突然低头猛翻文件,耳廓红得像秋日的枫叶。
叶挽轻轻退开,心里泛起一丝异样。她从没见过这样的上下级——一个像急于讨好的少年,一个像克制隐忍的监护人。
第二周周三,暴雨突至。雨水在玻璃窗上蜿蜒成泪痕般的痕迹。公司接到紧急项目,苏畅召集的会议像一场没有排练的即兴剧。当设计师们抛出专业问题时,他的眼神不断飘向任睿,像迷航的船只寻找灯塔。
“材质选择要考虑成本因素……”任睿自然地接过话题,声音像沉稳的大提琴,抚平了会议室里躁动的空气。会议结束后,苏畅拽住任睿的袖子,布料在他指间皱成一朵灰色的花。
“你救了我一命。”苏畅的声音透过没关严的门缝传出,“我都不知道UV印刷和普通印刷有什么区别,就像分不清莫奈和梵高。”
“这是基础知识。”任睿的声音带着琴弦绷紧前的震颤,“你开设计公司前没做功课?”
“我……我这不是有你嘛。”苏畅的语气突然变得柔软,像融化的焦糖滴在松饼上。
叶挽看见任睿的背影明显僵了一下,像按下暂停键的录像带。几秒沉默后,他轻声说:“苏畅,我不能永远当你的提词器。”
“我知道……”苏畅的声音像下去,像唱片最后的尾意,“今晚我请你吃饭?就当……补课费。”
叶挽快步走开,心跳莫名加速。她想起前天午休时,看见苏畅偷偷在任睿桌上放了一盒胃药——前天任睿随口提了句胃不舒服,像随口提起天气那样不经意。
周五的团建在霓虹闪烁的KTV举行。苏畅喝了两杯啤酒就开始胡闹,非要和任睿合唱《广岛之恋》。任睿板着脸拒绝,却被苏畅硬塞了话筒,两人的手指在冰凉的塑料表面短暂相触,像静电划过。
“你答应过要帮我搞定所有事的!”苏畅醉醺醺地挂在任睿肩上,呼吸带着麦芽的香气喷在对方颈侧。任睿的表情在霓虹灯下晦暗不明,最终妥协地拿起话筒,像骑士拾起他本想放下的剑。
当唱到“爱过你”时,苏畅突然转头直视任睿的眼睛。包厢里嘈杂一片,没人注意到这一刻的凝滞如同琥珀中的昆虫。任睿率先移开视线,喉结滚动了一下,像吞下一颗未成熟的橄榄。
叶挽坐在角落,看着苏畅眼里的光一点点暗下去,像日暮时分的海面。他灌下第三杯啤酒,摇摇晃晃地坐到了离任睿最远的位置,仿佛那里有某种无形的磁场在排斥他们靠近。
周一早晨,任睿迟到了。苏畅在前台来回踱步,像钟摆一样规律地询问行政:“任睿请假了吗?”他的影子在晨光中不断拉长又缩短。
十点半,任睿终于出现,脸色苍白如复印纸。苏畅一个箭步冲上去:“你怎么了?”声音里的关切像打破的香水瓶,瞬间弥漫在空气中。
“发烧。”任睿简短回答,绕过他走向工位,脚步在地毯上留下无声的凹陷。
整个上午,苏畅心不在焉。午休铃一响,他就拎着外卖和药袋钻进了任睿的办公室,像带着贡品进入神殿的朝圣者。
“吃点东西再吃药。”苏畅把粥盒打开,笨拙地搅拌散热,米香在空气中织成温暖的网,“你……量体温了吗?”
任睿抬头看他,眼里有复杂的情绪像深潭下的暗流:“苏总,我只是感冒。”
“我知道!但感冒也会很难受啊!”苏畅突然提高音量,又迅速降低,像突然意识到自己失礼的孩童,“……我担心你。”
空气凝固了几秒,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任睿接过粥碗,指尖不小心碰到苏畅的手背。两人同时缩手,塑料碗在桌面上划出半圆的水痕。
“谢谢。”任睿最终说道,声音沙哑如同旧磁带,“你……回去工作吧。”
苏畅站着没动,阳光透过百叶窗在他脸上投下条纹状的阴影,像囚笼的栏杆:“那个……我查了UV印刷的资料。”
任睿挑眉,眼角的细纹舒展成扇形的褶皱。
“还有客户谈判技巧。”苏畅继续道,像个等待批改作业的学生,“我……不想总依赖你。”
任睿的眼神软了下来,像冰层下的水流:“进步很大。”
苏畅咧嘴笑了,阳光突然变得强烈,穿透他睫毛的缝隙在脸颊投下细小的光斑。叶挽从复印室出来时,正好看见这一幕——任睿凝视苏畅的目光里,有她读不懂的温柔与挣扎,像一幅被雨水晕染的水彩画。
那天之后,苏畅开始真正学习经营公司。他不再频繁打扰任睿,但每次目光相遇,都会露出一个明亮的笑容,像突然被打开的窗户。任睿则变得更加沉默,只是在苏畅需要时,仍然会不动声色地递上准备好的资料,像魔术师从袖中抽出早已备好的玫瑰。
月末绩效考核时,叶挽被叫进苏畅办公室。她惊讶地发现任睿也在,两人之间隔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像两棵知道彼此根系范围的大树。
“叶设计师,你的作品客户反馈很好。”苏畅公事公办地说,眼睛却不时瞟向任睿,像确认乐谱的钢琴手,“公司决定……”
他卡壳了。任睿轻咳一声,接过话头:“决定给你加薪百分之十五,并让你负责下个月的品牌升级项目。”他的声音像沉稳的节拍器,为苏畅的即兴演奏提供基准节奏。
“谢谢!”叶挽惊喜地说,随即注意到苏畅松了口气的表情,以及任睿嘴角若有若无的笑意,像水面转瞬即逝的涟漪。
走出办公室时,叶挽听见苏畅小声说:“我本来想说百分之十的……”
“人才要留住。”任睿的声音带着无奈,像在教导一个任性的孩子,“跟你说过多少次了。”
“知道啦,任老师——”
门关上前,叶挽回头看了一眼。苏畅正歪着头对任睿笑,阳光洒在他们之间的地板上,像一条闪闪发光的河流,将两人分隔在两岸,又同时映照着彼此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