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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角铁的第三声

    叶挽数到第二十七下时,KTV包厢的门第三次被推开

    服务生站在门口,身后是走廊里游走的彩色灯光,像一条流动的霓虹河。他微微欠身,声音礼貌而疏离:“女士,需要再延长一小时吗?”

    墙上的荧光挂钟指向九点十五分。塑料生日帽在她发间微微发痒,铝箔纸的褶皱在每一次呼吸里轻轻摩擦,像是某种细小的嘲笑。桌上的奶油蛋糕塌陷了一角,草莓沉进糖霜里,融化的奶油顺着纸托边缘滑落,像一滴迟到的眼泪。

    “不用了。”叶挽听见自己的声音,轻得像一张被雨水浸透的纸,稍一用力就会破碎。她摘下帽子,铝箔纸发出刺耳的脆响,像是什么东西被撕开了。

    手机屏幕亮起。罗贝贝的聊天框弹出一条新消息:【真的超——级对不起!清如她们社团突然要聚餐,我陪她一起去啦,下周补偿你双倍蛋糕!】后面跟着三个双手合十的eji,像三张小小的、敷衍的笑脸。

    苏清如的消息则更早一些,两小时前发来的语音,背景音嘈杂得像有人在敲打铁皮桶:【挽挽对不起嘛!社长说今天必须全员到齐……你知道的,那个转正考核……”

    叶挽把手机反扣在桌上。包厢里,《生日歌》的旋律正好循环到第七遍,投影屏幕上三个卡通小人手拉着手跳舞,欢快的电子音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去年此时,这三个小人还顶着她们三个人的Q版头像——罗贝贝的卷发、苏清如的虎牙、叶挽自己安静微笑的样子。

    而现在,只剩她一个人,和一块正在融化的蛋糕。

    叶挽突然想起初中毕业那年夏天,她们在操场边的梧桐树下刻下“三角铁永不散”。

    罗贝贝握着瑞士军刀,刀尖在树皮上划出细小的木屑,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落在她的手腕上,斑驳得像一幅水彩画。她说这个名字取得妙,因为三角铁虽然不起眼,但少了哪个角都敲不出完整的音色。

    苏清如蹲在旁边,往树皮缝隙里塞第三颗水果糖——她们约定每人放一颗,等十年后回来验证哪种糖最耐腐蚀。她塞的是薄荷糖,绿色糖纸在阳光下透出浅浅的光,像一片被晒暖的树叶。

    叶挽站在一旁,手里攥着樱花味的硬糖,糖纸被她捏得沙沙作响。她没有告诉她们,其实她不喜欢樱花味,只是因为它包装最漂亮,像是某种温柔的仪式感。

    那时候,她以为她们会一直这样,像三角铁的三个角,缺一不可。

    叶挽伸手摸了摸背包侧袋。里面装着三支新买的钢笔——罗贝贝喜欢的雾霾蓝,苏清如钟爱的薄荷绿,她自己用的藤雾紫。上周在文具店看到时,她几乎不假思索就拿了三支。

    这个习惯从初一延续到现在。

    就像她总在雨天多带两把折叠伞,一把印着小熊、一把画着星星,而她自己只用最普通的黑色长柄伞。

    就像她书包里永远备着三种不同型号的创可贴,因为罗贝贝容易磨脚,苏清如总在体育课擦破膝盖。

    就像她明明讨厌草莓蛋糕,却每年都订,因为罗贝贝喜欢奶油,苏清如喜欢上面的水果。

    她习惯了。习惯在三人合照里站在最旁边,习惯在群里最后回复“没关系”,习惯做那个等待的人。

    服务生送来账单时,叶挽正用叉子刮着蛋糕托盘上的奶油。刮到第三下时,她突然想起初二那年,苏清如把奶油抹在她鼻尖上时罗贝贝的笑声,像一串被阳光晒暖的玻璃风铃,清脆得让人心头发烫。

    “需要打包吗?”服务生问。

    叶挽摇摇头,从包里取出那盒钢笔。藤雾紫那支在灯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她忽然觉得这个最喜欢的颜色刺眼得厉害。

    结账台旁的垃圾桶“哐当”响了一声。钢笔盒落进去时惊动了几张糖纸,其中一张薄荷绿的糖纸飘出来,粘在了她鞋尖上。

    走出KTV时,夜雨初歇。人行道上的积水倒映着霓虹灯牌,像被打碎的彩色玻璃。叶挽数着地上的光斑,想起初三那年雨天,她们三个挤在一把伞下回家的情形。

    当时她左右肩膀都被雨水打湿,心里却涨满某种温暖的液体。

    现在她终于明白,那种液体叫“被需要的感觉”。

    而现在,它已经蒸发殆尽了。

    地铁玻璃窗映出她模糊的倒影。叶挽望着那个戴浅灰色围巾的影子,想起苏清如去年冬天说过的话:“挽挽你好像永远都是这样,温温柔柔的,像永远不会生气似的。”

    当时罗贝贝正在试戴苏清如新买的绒线帽,两个毛茸茸的脑袋凑在穿衣镜前,笑声把试衣间的门帘都震得微微颤动。

    而叶挽只是站在一旁,手里拿着她们俩的外套,安静地微笑。

    列车驶入隧道,黑暗骤然吞没车窗。叶挽在突如其来的黑暗中摸了摸左手腕上的橡皮筋——那是罗贝贝大二时忘在她家的,浅蓝色,因为长期绷着已经失去弹性。

    就像某些曾经牢固的东西,在不知不觉间变得松弛,等到发现时,已经无法恢复原状。

    大学城的站台灯亮起来时,叶挽看见对面玻璃上重叠着无数个自己的影子。每一个影子都在微笑,唇角扬起的弧度与她初中毕业照上的表情分毫不差。

    那是罗贝贝抓拍的瞬间,照片背面用荧光笔写着:“挽挽的笑容是世界上最治愈的东西!”

    而现在,她的笑容治愈不了任何人,甚至治愈不了她自己。

    广播报出站名,叶挽没有动。列车继续向前行驶,载着那些重叠的影子奔向更明亮的灯光。

    她忽然想起有些事自己从未告诉过她们。

    ——她讨厌草莓味蛋糕。

    ——她讨厌《生日歌》的旋律。

    ——她讨厌永远做那个等待的人。

    但现在已经不重要了。

    叶挽把创可贴拿出来,放在空座位上。起身时,列车正好停靠在新传媒大学站——罗贝贝和苏清如今晚参加聚餐的地方。

    站台上几个女生嬉笑着挤进车厢,带进来一阵混合着香水与雨气的风。

    创可贴被气流卷到地上,轻轻弹了几下,最终静止在车厢连接处的阴影里。

    就像某些戛然而止的和声,第三个音符终于悄无声息地沉入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