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室,很闷热,讲师操着令人瞌睡不已的声调,讲着令人瞌睡不已的内容。
“傀儡师这个职业现在不常见了,尤其是在禁偶令之后。但我们也要了解,了解我们所有的敌人,就是在保护身后的人民。”
讲师下巴正下方的讲桌上,摆着一只魔药瓶,她一收下巴,魔药就会“咕嘟”一下,冒出一个绿色的小气泡。
“现在,各位跟着我翻开手上的这本《第四版魔法职业大全》,翻到第……862页。”
咕嘟。
“上面……嗯,写得很详细,关于傀儡师这个职业。现在,谁来读一下?”
咕嘟。
“我知道你们喜欢实践课瞧不起理论课,但理论的重要性各位也懂,万一哪天你上战场……”
咕嘟。
“……不浪费时间了,跟我看。傀儡师,他们不显真身,以傀儡露面,他们有这几种方式操纵傀儡……”
“哈啊——”
身旁的人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支起手臂,脑袋窝在臂弯里,眼神上下打量他的同桌,就像欣赏一件雕刻的艺术品,具体来说,是他父亲前两天刚收到的东方瓷器。
同桌有着和瓷器一般易碎的肤色,金丝一般细腻的头发,脸上象征家族荣耀的齿轮晰出阳光最纯粹的颜色,浅灰的瞳孔古井一般深不见底。
而且,无论是低头写字的幅度,还是脊背挺直的直线,甚至校服皱起的褶子,睫毛弯曲的弧线,都像是精心刻画好的,处处透着完美。
几秒后,克利弗水牛似的大口“嗬——”一下,恢复刚刚不自觉屏住的呼吸。
“伏恩,伏恩!”
“这么无聊的课你居然还能这么认真。”
魔药瓶的“咕嘟”声乍然破裂,伏恩笔尖一滞,微微转头。
“伏恩,你怎么连转头的幅度都这么完美,”克利弗“啧啧”两下,吊儿郎当地吹了声口哨,直言不讳,“你真漂亮。”
伏恩瞥回自己的书,手上金羽毛笔接着写,尽管在走神,但老师口中的话一点都没落下,一行行斯宾塞体比印刷的还工整。
克利弗也不催促,托着头,一声不吭,唯恐声音打破面前的人——明明教室细细碎碎的嘈杂声不断,他却担心自己的声音震碎他的同桌。
许久,伏恩写完最后一句话,轻轻点下句点,放下笔,开口:
“认真听课,克利弗,我们要尊重讲师。”
等了半天就等到这一句,克利弗也不觉得浪费时间,呲着一口白牙:“老天,不止我一个人不听课啊,不要只说我啊。”
他饶有兴趣地眯起眼睛:“事实上,就你一个人在听讲。”
伏恩一翻眼皮,跟着他的话扫了眼全班,片刻又恢复原来的样子,不为所动。
没劲。
克利弗撇撇嘴,趴在桌上:“虽然你的话本来就不多,但今天怎么更少了??”
伏恩转移话题:“认真听课,克利弗。”
克利弗撑起身,歪着身子斜靠在椅背上,翘起椅子脚,目光倏地一凝,似是想起什么。
只要不来烦他,克利弗就是乖孩子。伏恩姿势一点都没变,手上的速度也没变化,写完最后一行字。
轻抬手腕,回到卷首,那里还缺个标题。
略微思忖,他决定写下这个单词。
Puppet.
“不对,”克利弗声音响得突兀,“你哥呢?”
伏恩的笔尖停在"t"的尾尖上。
克利弗看不清他的动作,只是很疑惑:“奇怪,你们明明那么亲密无间,为什么今天只看见你一个人?”
墨水晕出一块大污点,伏恩盯着那里,抬起笔。
他说:“你过会儿就知道了。”
克利弗疑惑:“嗯?”
正巧,悠扬的风笛声响起,众人懒洋洋起立,有气无力地说“老师辛苦了”。
讲师收好教材,抬起头。
班上的人歪七扭八地站着,还有些连站都没站。
讲师看样子是见惯了这个场面,一点反应都没有。
“刚才的内容作为拓展,但每个人都要记住,”她说,“课后作业是写一篇关于傀儡师的认识,明天早上投到门口的夜莺信箱里才能进教室。”
闻言,班内立刻死气沉沉地哀嚎一片。
老师清清嗓子:“禁偶令下,对傀儡师的研究显得更加重要,无趣不代表无用。我很期待你们明天的作业。”
“还有。”
讲师忽然止住话音,脸上的表情很复杂,班上有同学看到后,一脸疑惑地闭上嘴,众人配合地安静下来。
“凌晨,我校收到瓦伦家族的信,这可是一场很不幸的噩梦。”
同学们的目光立刻齐刷刷转向伏恩。
克利弗脊背倏然一凉。
伏恩淡定地接受着视线的洗礼,就和以前一样。
“我们班的班长、瓦伦家族伟大的继承人、伏恩的哥哥,加拉赫·瓦伦,”她抽口气,缓缓吐出来,抑制住颤抖的声线,双手合十,“永远地离开了我们,前往圣主居住之地,那片无忧无虑的天堂。”
什么?!
讲师戴上斗篷上的帽子,低着头冲伏恩鞠躬一下,走出教室。
她一走,教室立刻炸开了锅。
“什么!”克利弗“噌”地过来,“你哥哥去世了!”
说完,他对上伏恩的脸,怔愣。
怎么能有人哭得这么破碎。
一滴饱满的泪水溢出伏恩的眼角,缓缓滑落至脸颊,悬在那里,像克利弗悬着的心。
克利弗声音不由自主地柔和:“难怪你这么认真听课,原来是想忘记哥哥死去的忧伤。节哀,我的朋友,愿主永远保佑你。”
“不用道歉,”伏恩眼眶通红,“他并未离去,永远活在我的心里。”
兄长在在年级可是如雷贯耳的存在。一整天,无数人说到他早逝的兄长,伏恩都眼眶通红,坚强地对方一起默哀。这更加令人心疼,所有人都垂怜这位失去至亲的孩子。
稍晚的时候,伏恩得到老师的允许,带着请假信,走出大门。
门口的小黑乌鸦张开不合比例的大嘴,那足以吞下他的脑袋:
“哇——”
伏恩瞳仁偏浅,眼眶的红印已经淡去,但还是悲戚,递上手上的信。
信放到小黑乌鸦的嘴里,它合上嘴,片刻,它两只眼睛变成绿色,屏障应声而开。
出了校门之后。
天色昏暗,看不清伏恩的表情,他一打响指,有船来接他,近看,这是半只核桃。
还没踏入特斯瓦尔庄园,坐在船上,遥遥就能听见撕心裂肺的哭声。
路过管家和侍女们身旁,只能看见他们沉默的头顶。
“我的母亲呢?”
也许是心理作用,刚说完这句话,他直觉揪心的哭声更响了。
他敲敲紧闭的门前:
“母亲,我们要出发去教堂了。”
“母亲?”
他示意管家开门,直接进入。他的母亲谭雅·瓦伦跪伏在梳妆镜前,脖颈僵直诡异的幅度,仰着墙上的画像。
那是他的哥哥。
他轻轻叹口气,单膝跪地,弯下腰,对上母亲涣散的视线。
"母亲,"他道,“我们该出发了。”
瓦伦夫人眼神可能就没给到他,久久怔愣,却突然双臂搂住伏恩。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她伏在伏恩的耳边,声音沙哑含糊,“你为什么要去那间阁楼呢,我的孩子阿……”
伏恩眼神闪烁,扶起他的母亲,交给守候的两位侍女。
“给夫人梳妆更衣,”他语气平静,“去圣斯特百合教堂。”
圣斯特百合教堂的百合永不枯萎,纵目遥望,一片寂然的白。
“节哀。”
说话的是教堂的大主教。
伏恩点点头:“愿主永远保佑他。”
两人并肩站在花海里。
“纯贞的百合象征他纯洁的灵魂,”大主教说,“他的灵魂和这片百合永生。”
伏恩垂视那片对着天堂盛开的百合。微风拂动,他的眼中没有波澜。
大主教和他并肩而立,久久:
“人都到齐了,伏恩少爷……去见哥哥最后一面吧。”
家主瓦伦先生英年早逝,瓦伦夫人悲伤过度,成为半疯半傻的女人,其实怎么看,瓦伦家族都不可能成为雄踞一方的大家族。
那瓦伦家族为何如此受人尊敬与爱戴呢?
是因为加拉赫·瓦伦。
对,是那个和伏恩一般大的少年。
教堂内站满了人,沾过瓦伦荣光的亲戚、曾受过加拉赫照顾的百姓、喜爱加拉赫的老师、加拉赫的同学……
“今天,我们怀着无比沉重的心情,齐聚这里,悼念深受世人尊敬的加拉赫·瓦伦先生。他并没有离开我们,他只是去了圣主的国度,来到圣主的膝下,做一位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孩子。”
伏恩站得板正,耳边环绕着大主教的悼词,间或时不时传来一声抽泣。
他不再落泪。
十字架下,那里是哥哥的棺材。棺体是无暇的洁白,周围围簇着白百合,花尽管摘下,却没有半分枯萎之态,一如绽放的盛丽,就像众人认为的加拉赫。
用圣主花园的花来纪念,这绝对是教堂给逝者最高的礼遇,不愧是他的哥哥,加拉赫。
估计伏恩去世都没有这个待遇。
“喂,”
倏然,斜后方的克利弗凑到他耳边,
“你在笑什么?”
!
伏恩瞳孔霎然一缩。
没有人注意到这里的异样,但伏恩惊讶的反应,仔细一想,是有点过了。
“嗯?”
克利弗以为他没听清,再问了一遍。”
伏恩沉默片刻:
“因为我想到了傀儡师。”
“傀儡师?”克利弗一愣,“课上提到的那个?”
伏恩点点头:“我觉得傀儡师很可笑。”
“为什么?”
“他看似是操纵者,其实他们不敢以真面容示众,胆小得像只绵羊,”伏恩答,“而且,借着傀儡,他们也束缚了自己。”
克利弗上课没认真听,现在听伏恩的话只有一头雾水,迷迷糊糊道:“哥哥要是知道你在他的葬礼上都这么热爱学习,他在天上都会感动到哭的。”
伏恩转回去。
同时,面前飘来一张纸。
“接下来,请各位写上对逝者想说的话,你们写下的文字,将由我们的圣主传给天国的逝者。”
身旁立即传来唰唰声,有人已经开始写了,他的母亲写着写着就掩面哭泣,泪水染湿信纸。
信纸一张张飞回去,伏恩迟迟没有写完,等到丧钟敲响,他还没停下。
“看来他是真的爱他的哥哥啊。”有一个人感慨道。
“逝者的弟弟,伏恩·瓦伦,是逝者最亲密的人。现在,请您上前,将想说的话交给逝者。”
伏恩一袭黑衣,献上胸前插/着的百合。
“百合与他最为相配。”
伏恩递上手中的信,转身,所有人的身影淡去,面前只有他的哥哥。
面前的哥哥,加拉赫,紧闭双眼,一脸静谧的安详。
没有人来打扰兄弟分别的时刻,但是——
在所有人都看不见的背后,伏恩绽开笑容,他从未笑得这么发自内心。
那是得逞者的笑容。
“亲爱的加拉赫:
你死了。
你居然死了。
你终于死了。
虽然我心中时常预演你死去的光景,比如,母亲的绢丝帕一点点晕湿的样子,或者大主教用怎样的口吻介绍你的生平,我该以怎样悲悯的表情出现在你的葬礼上,手中的白百合微微颤抖着落于你的胸膛。但没想到这一天居然真的来了,还来得那么容易。
抱歉,我实在是太激动了,我自己都没感觉到这份喜悦,直到克利弗问“你为什么一直在笑”,我才意识到,原来我如此期盼着这一天。
但你放心,我很快就补救回来:绷紧脸上的肌肉,抿住嘴唇,微微低头,闭上眼睛,这是最含蓄的悲伤。你还记得吗,这是你在瓦伦先生的葬礼上告诉我的。
我的好哥哥,你放心,我不会忘记你的好,你教会了我很多,如何爱,如何恨,如何感恩,如何报复,是你教会我怎样成为一个人,一个完美的人。我观察着你的一举一动,发现身边的人都不完美,他们都是爬了蛀虫的花。这些人没什么可比性,你说,不需要在他们身上花心思。
他们不配做我的竞争者。
但你说过,优胜劣汰是世界的法则,那证明,我也有竞争者,会是谁呢?我寝食难安,苦思冥想,殊不知……
这个答案,显而易见。
你。
好吧,直到你死,我都没超过你。但是,你死了,死人能有什么竞争力呢?我只有让你死,才能取代你的位置,占据的,我的位置,那明明是我的!
你算什么呢,哥哥。曾经,我就像你的傀儡。但现在,谁会是谁的傀儡呢?我很大度,就不要你做我的傀儡了,希望我的余生,无论生死,都不要看见你,我就很满足了。
谁让你自己跑到那间阁楼的呢?
你真以为你能掌控一切吗?
太好了,该死的丧钟声终于响了,那我的悼念信就写到这里了。我居然写了这么多,足以见得我多不舍啊,哥哥,我缠绕终生的羁绊。
对了,再告诉你一件事吧,那束白百合是我从教堂外随便摘的。我可舍不得用天堂花悼念你,你跟我说过的,要节俭。
牧师在催促,我的戏就演到这里。之后我就不打算来看你了,一个人的时候,请不要想我,我的哥哥。
愿我们再也不见。
爱你。
你永远的弟弟,伏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