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绾离开得太过突然,姑娘们一时难以接受,整日神色恹恹。

    阿福罕见心神混乱,偏偏先生对功课的考教愈发严格,她这几日挨的手板,快把前三年的都给补齐了——好在都没到需要包扎的地步。员外的二夫人心善,吩咐厨房做了阿福喜欢的羊肉羹杏仁酪,阿福感激,却食不知味。

    那日发生了许多事,夺信刺杀噩梦离别,但过后阿福记得最清楚的,是先生让她送信前,她那一阵莫名的心悸。她的直觉一向很准,譬如三年前她被先生捡走的那日,山匪铁蹄踏在她面前,对准她喉咙的刀尖还淌着血,她却丝毫不惧。

    而这次,阿福感到空前的不安,甚至远大于对唐姐姐的思念。可她再早慧,毕竟年纪摆在那,第一次预感山雨欲来,还在说服自己是吃多了胸口堵。

    冯枕看在眼里,陪她若无其事,直至六日后的灯会。

    他打发走了阿毓隋靖,带阿福从酒楼吃到小摊,从城南一路吃到城北。

    阿福在先生的纵容下,放开了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干了桂花酒,又买桃花酿,终于暂放紧张烦乱,喝出点少年人的样子。面颊染霞,步履轻旋,火红衣摆随风飞舞,伴着如风思绪,天南地北地同先生胡扯,活像只醉意中撒欢的小狐狸。

    “果然善战者之胜,无智名,无勇功。”

    不知过了多久,城中的喧闹已被他们抛在身后。阿福被夜风吹了个寒颤,恍然发觉自己不小心把先生拐……带到了暗寂无人的城北宣阳江畔。

    “何出此言?”冯枕找了块江边平整的大石坐下,然后将披风脱下叠好,放在身边的另一块石头上。

    阿福笑了一声,有点憨。酒劲上头,竟然很自觉地一屁股坐到冯枕的披风上:“说是为云帅凯旋而设的灯会,结果出摊的商贩少不说,整夜也鲜少听得几句有关云帅的赞颂。两年前西南总督的那次大胜,情形可不是这样的。拉罕分明比南蛮难打得多,云帅却没有战神之名,仿佛……仿佛云帅这一仗必胜似的。”

    “替云帅不平?”

    “哪里轮的上我不平呢?只是觉得有些奇怪。”

    “你很敏锐,”冯枕点点头,“云帅的事,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的。”

    阿福双手捧住红润的面颊,探过身,笑眯眯地看着先生。

    冯枕神色静了静,眸光从她脸上移开,转而望向汹涌的滔滔江水:“当年圣上和云帅的姐姐淑妃微服出巡,途中遭遇拉罕间者袭击。陛下中箭重伤,有孕的淑妃则在混乱中失踪。云帅北上为姐报仇,奈何当时圣上刚登基,国力尚不能一举灭掉拉罕,于是云鸿便苦守北疆十余年。此事有损天威,北境、淑妃、连同云鸿元帅的事,百姓们都甚少听说。大家只知道拉罕这几年很安分,连打胜仗也并不出乎意料。可那都是云鸿元帅和北疆将士们一场场血战换来的安稳。”

    “那云帅此番回京受赏,能封个什么?”阿福喃喃,习惯性皱起眉头,“云帅早封了韩国公,这回难道要封王?可是本朝还从未有过异姓王呢。

    一记大浪扑上礁石,碎成万点银花。

    冯枕难得一怔。眼睫垂落,沉默须臾,似难以置信,又像早有预料。最终他唇角轻挑,笑意缓缓浮上眼底:“若你为皇帝,想要怎么赏云帅呢?”

    阿福吓了一跳,急忙摆手:“啊呀……”

    “无妨。此处无人,畅所欲言。”冯枕露出个鼓励的笑容。

    阿福下意识环顾四周,抿抿唇看着先生,见他并无怒色,方才开口:“拉罕进犯我大燕百年,恐其卷土重来,云帅必得再回北疆。若予云帅太子太傅等荣衔、兵权不动,是养虎为患;若不封不赏,于天下与朝臣皆无法交代。其实最有效的法子,是封王,再以其家人入质京师,只是这样未免诛心。”

    冯枕点头,示意她继续。

    阿福深吸一口气:“若我为皇帝,不如先捧出我最想剪除的世家,暗示其检举云帅在北疆之行事,真假无妨。心生不满的朝臣们必群起攻之,我作壁上观,待时机成熟,一举拔除世家,封云帅为王,重赏其部将。如此,天下共鉴,云帅不敢妄动;而贪将与清将同赏,镇北军内必起波澜,接下来,便看云帅如何收拾了。”

    阿福一气儿说完,眸子亮得惊人。

    冯先生的注视沉静而专注,她本想立马收敛,两颊却因酒意不争气地烫起来,竟像被那眼神灼昏了一般,目光就这么直愣愣盯在了先生脸上。

    “桃花酿醉人,”她蓦地把脸埋进手掌,声音闷闷的,含着赧然的笑,“先生别笑我胡言乱语。”

    冯枕轻振广袖,并不评断阿福所言,只淡淡道:“往后我不在,自己不准饮酒。”

    阿福浅醉,还是能感到今夜先生很怪——顺着她讲能杀头的话,又结束得没头没尾。她陡然一颤,心中那点才歇的惴惴,竟又悄然翻上心头

    直到半个时辰后,蒋府门前披甲执刀的锦衣卫朝阿福齐刷刷跪下,领头那人扣首铿锵:“臣,锦衣卫同知慕衡,参见九公主、永宁伯。”

    她忽然就全明白了。

    阿福攥紧缰绳,骑在马上没言语。隋靖却惊的直接从马上摔了下去:“先先先生?员外?阿……公,公主?什么,什么跟什么啊?”

    先生个屁。

    阿毓心思深,这些年她不是没怀疑过先生,毕竟她找不到冯枕下力教导他们的理由。但猝闻好友这金枝玉叶的身世,难免愕然。

    不等阿毓发抖的双腿恢复知觉,冯枕已翻身下马,目光沉静,垂眸步步走近阿福。灯影在他清峻的眉眼间晃动,他停于她三步之外,神色是在场诸人从未见过的庄肃恭谨。

    “臣叶陵,叩见九公主。”

    他双膝跪地,右手覆于左手之上,齐眉一揖,伏身叩首。他的背似乎不再同往日一般直挺如松。

    八字落地如钟鸣,清清朗朗,在静夜里听得分明。并无哗然的高呼,唯有风拂灯影,衣袂猎猎。

    等不了了。阿毓软着腿脚,滋溜下马拜倒在地,顺便按下隋靖的头,声音低冷却格外有力:“草民叩见九公主,永宁伯。”

    阿福立在高处,可所有人的脸都朝着地,她看不清。

    “慕同知。”良久,她温声开口。语气平和从容,安定淡然,像极了冯枕……不,叶陵。

    “臣在。”慕衡天生一张冷脸,抱拳的速度却出卖了他的心情。锦衣卫多年前因拉罕细作一事一蹶不振,他已经很久没听过这样的一句“慕同知”。

    “云鸿是我什么人?”

    “您……不知道吗?”慕衡惊诧地看了一眼叶陵,急忙叩首:“回殿下,云帅,国公爷乃您的舅父。”

    “多谢相告,”阿福微微一笑,跳下马背,拍了拍离她最近的阿毓隋靖,“诸位辛苦了,快请起。员外、阿毓阿靖,你们招呼一下远道而来锦衣卫兄弟;伯爷,”

    她蹲下身,两手死死扣住叶陵的臂膀,勉强压下阵阵反胃和逃离的冲动:“先生,请随我来。”

    她看出慕衡有话要说,一个眼神让他噤声。慕衡心头暗凛——真不愧是当朝少傅教出来的人:不着金玉,却贵不可言。九公主啊,他讽笑一声,朝中那群老东西当真衰朽昏聩,是不是真的重要么。

    步入屋内的一刹,两行清泪自阿福眼底涌出。叶陵挥退了丫鬟小厮,房门始终敞开着。

    “我并非没有怀疑过,”阿福始终背对叶陵,尽量让自己显得若无其事,“我和阿毓一介草民,你却教我们文治武功,朝局策论;你有这般本事,为何屈居在一个小小员外宅内做管家。可我信你,以至无视种种疑点,因为你救了我,救了阿毓隋靖尤千雪。”

    因为你是我的先生,是我在世间唯一可依靠之人,我不得不信。

    “臣,”叶陵猝不及防被穿堂而过的冷风刮了嗓子,“罪该……”

    “永宁伯,当朝少傅,专教太子的?”阿福到底没让先生把“万死”二字说出口。

    “是。三年前,臣奉陛下之命寻得公主,照料抚养。”

    屋内静了片刻,阿福忽然转过身,迫人的目光直扎进叶陵眼中:“三年前为何不直接将我接回宫中?”

    她眼睛红得太厉害。叶陵看着,眉宇紧蹙,仿佛白衣仙人终被俗世所扰。

    他刚要开口,便被阿福毫不客气地脆声打住:“你教过我,愧生恨惧。若云帅这一仗败了,战死了,我没有作为人质的价值,也就不用回宫了吧?到时候先生你会怎么做?把我和阿毓隋靖扔回大街当乞儿?””

    她明媚地笑起来,走近了,将积满泪水的下巴一抬,在叶陵耳边的吐息带着轻颤:

    “不,你会直接杀了我。因为我象征着陛下的耻辱,是不是?”

    叶陵白瓷一般温润光洁的额角登时爆出两根青筋。

    “臣不敢。”

    永宁伯第二次给阿福下跪叩首。

    阿福居高临下,呼吸渐急渐烈,咬牙切齿却无法阻止眼泪簌簌而下。

    她是后怕极了。继而两脚抖得发麻,不得不跌坐在地,双手抱膝,将自己团成一团挨在桌脚。

    可还是冷。

    再难从自己身上汲取温度,于是阿福小兽似的蹭来,将头埋到先生胸口,细看却离他的前襟差着两寸。她说,先生,我不要进宫,我不要做人质,我不想死。

    叶陵眉间的痕迹更深。

    终于,阿福双臂收到了来自先生掌心的热意。明明只是一瞬,却像炭火点燃积雪,悄然烘热了整条脊背。

    叶陵无视膝骨旧伤处钢针刺骨般的疼,起身将阿福扶到太师椅坐好,自己再面不改色地跪回去,先道一句君臣有别,然后僭越地直视公主双眼,一字一句:“望公主回宫后韬光养晦,以史为镜,三思后行。”

    烛火摇曳,映得他眼尾的淡红温柔缱绻:“若公主生气,等日后在宫里站稳了脚跟,随时处置臣。”

    阿福摇摇头,一下,两下,笑得有些惨淡:“先生救我性命,授我诗书。我没有……没有生你的气。”

    “既然是锦衣卫来接而非礼部,想必我须得连夜启程,”阿福明白有多少人对自己这便宜公主和云帅虎视眈眈,扶起叶陵,问道,“阿毓隋靖和我一起吗?先生你呢?”

    “阿毓隋靖随公主一同启程。臣尚有其他公务在身,恕不能服侍公主左右,”叶陵说着,自怀中取出一物,双手奉上,“这本名册还请公主妥善保管,里面内容务必在进宫前背熟。途中多有不便,公主一路小心,寒山剑切莫离身。”

    阿福这才知道,原来自己那把疏于打理的破剑,乃名剑寒山。

    随着木门吱嘎,阿福面上情绪尽褪,仅剩眼底三分凉意。

    当她体力真正耗尽时,整个人会呈“大”字型仰躺在地,正如此刻,而非方才在叶陵面前那般。

    阿福从未如此疲惫惶然,这一切太荒唐,太荒谬了。她强自镇定,告诫自己不可再尽信于先生。今日云帅胜了,叶陵没有动她。往后呢?真到了生死关头,哪怕先生念及旧日情分,又真的能在天子脚下护她周全吗?

    方才那一腔愠怒与悲怆,真假参半,既是借势宣泄,亦是权宜示弱。阿福不求永宁伯施以庇护,但起码自己不能得罪于他。

    还是像在做梦啊。阿福又乐了,乐得快将银牙咬碎。下一刻她打开叶陵给的那本名册,笑容就僵在了脸上——上头列举所有在朝要臣的官职名号,所附一一对照各皇子、公主之派系,亦详载其背后世家门第的牵连纠葛。

    最后,她的目光聚集在一行小字:

    永宁伯叶陵之父叶逢,遭韩国公云鸿叔祖弹劾,旋即罢职,郁郁而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