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崔言第一次进入载体中的世界。
一阵五脏六腑被挤压的恶心感袭来,脑袋也跟着轰鸣,这些对于时刻要求自己保持清醒的崔言来说,并不是什么愉快的体验。
理智告诉他,一切都是暂时的,当双脚重新落回地面,所有的不适都会消失。
但这次似乎和预料的不同,天旋地转后,他踩上了崎岖凹凸的坡地,比起脚底的颠簸,意识的混乱更胜一筹。
“快点,这边!”一只温暖的手抓住崔言,语气急促却温和。
在载体的世界里,崔言第一次感受到了温度。
眼前的混沌展开,借着傍晚残留的天光,崔言瞥清了这个新世界的一角。
漫天尘土的荒漠。
一个身着深绿色戎装的年轻军官正带着他急速奔跑,确切地说应该是仓皇逃亡。
因为此时他们身后有一只哈喇子直流的庞大怪兽,怪兽每追一步,地面就跟着震颤。
“岑程那个混蛋没说这次的载体是一本科幻小说!”一向稳重的崔言忍不住在心里骂了一句。
但崔言是个务实派,他深知就算现在用唾沫把岑程淹死也无济于事。
于是他加了力道,狠狠回握掌心中那抹温暖。
许是一直被动拉着的手忽然传来了力量,前方的军官会错了意,安抚道:“别怕,前面有条河,那怪兽怕水,我们淌过去就安全了。”
崔言抬眸,双眸在扬起的尘埃中聚焦,前方有一条河?
至少目之所及尽是昏黄的荒芜。
崔言此次进入载体世界是带着重要任务来的,他不允许自己一出场就沦为怪兽的食物。
崔言猛然把军官拉近,前方的男人一个踉跄,猝不及防跌进身后的怀中。
男人眼里写满错愕,他本是一位戎装挺拔的军官,此刻却流露出慌张,微微翕动的唇峰被崔言接下来的话语封住。
“我抱着你跑能快点。”崔言直视前方,征求意见:“河的方向是哪一边,指给我看。”
这样快点?军官持怀疑态度:
你确定你是那个刚刚浑身颤抖像个弱鸡发求救信号的人?
你确定一个人抱着另一个和自己身型不相上下的军官跑起来还要快一些?
但很快,耳旁呼啸掠过的风,让这位军官的表情管理逐渐失控,一时间找不到反驳的理由。
军官抬手指了指,禁声不言。
他们和身后怪兽的距离逐渐拉大,崔言脸上的凝重却迟迟不见缓解,就这速度,赶不上他真实水准的三分之一。
按照设定,进入载体里的角色后,除了外形与角色无异,思想、体力、能力都会保留自己原有的。
至于为何这次会遇到异常,崔言暂时找不到原因。
“就是前面了!”怀里的人脸颊微微泛红,不知是不是沾了落日的光。
地平线上夕阳的最后一寸余晖将横在不远处的河流映成一抹橘,最终,隐没进无穷的黑暗。
“会游泳吗?”崔言哑然开口问。
“不,不太会。”军官结巴道。
“那就抓紧了。”
年轻的军官迟疑一瞬,这样的对话,似乎很贴合军官和幸存者的身份,只是完全反了过来。
但崔言却无心顾及这场古怪的对话,径直淌进水中。
冰凉的河水浸入身体,军官微微一颤,双手抓紧了崔言胸前的衣襟。
温暖中掺杂进湿度。
崔言很不适应。
没过多久,他们抵达对岸,危机终于被挡在了河流的另一边。
头顶的繁星成为黑夜中新的主宰,此时此景似乎应该匹配美酒佳人,但现在只有对岸狂怒的怪兽和隔河相望的两只 “落汤鸡”。
“我去找些干柴来生火。你,歇会儿。”
声音从胸膛处传来,崔言这才意识到,军官还被自己紧紧箍在怀中。
崔言手臂松力,对方脚尖点地,缓缓滑出怀抱。
他不答默许,望着军官远去的背影,在脑中盘算:要怎样让这个军官告诉自己姓甚名谁,家住何处。
关键时刻脑袋却不听使唤。
不知道怎地,自打进入载体世界的那刻起,不仅体力大打折扣,脑子也像进了浆糊,一点一点侵蚀整个思绪。
良久,崔言还未想出对策,军官已经抱着干柴返回。
一簇火星迅速变成了烈火。
对方坐下,将还未干透的发丝往后聚拢,火光照在脸庞浅密的绒毛上,显现出和这身戎装格格不入的斯文。
“刚才多亏了你,谢谢。”军官的声音似乎也带温度,和掌心相称,给漫长萧瑟的夜以期盼破晓的希望,“等天亮了,我们就动身回基地,到了基地就安全了。”
那阵浆糊般的迟钝感仍在崔言脑中延续,有增无减,越发糟糕。
这种感觉似乎埋在崔言的记忆深处,一个久远的时间长河里。
“入戏还挺深。”崔言在心里讥笑,他急于打探对方的私人信息,却越是急切越是找不到突破口。
身体和大脑的不协调,很快反馈到脸上的表情。
“你不舒服?”年轻的军官关心,缓慢靠近,他解下别在后腰间的一个精致扁壶,问:“要不要再喝一口?”
崔言额头渗出汗珠,依旧竭力维持仪态,他艰难抬眼,朝对方手中望去,低声问:“这是什么?”
“酒。”军官帮他拧开瓶盖,一股沁人心脾的香醇和跳动的火苗交织,仿佛平白生出了摄人魂魄的妖孽。
崔言一把推开,眼神凶狠:“拿开,我不喝这东西!”
对方愣住,诧异多过怀疑,“你不喝?我们遇到怪兽之前,你不是才喝了半瓶壮胆?”
“你说什么?我之前喝了半瓶?”崔言心道大事不妙。
年轻的军官用古怪的眼神回瞪,脑门上仿佛写满:这人莫不是失了意,或者是人格分裂?
很好。
崔言终于弄清了身体异常反应的原因,原来是酒精作祟。
进入不明载体,本就危险难料,他已经做好了丧命于此的准备,但他忘了,死,并不是最糟糕的结果。
上一次被强行灌酒,是在地下实验室,那时的崔言还是个不更事的少年。
记忆里的这些东西就是毒药,一旦揭开,便氤氲开来侵蚀全身,他忽然意识到接下来即将发生什么。
那份隐藏在体面之下的欲望即将失控暴走。
崔言咬着牙撑地起身,摇摇晃晃,和醉酒的人无异,但似乎又有不同。
年轻的军官也起身跟上,纳闷这酒劲儿来的是不是太迟了些,随即被崔言喝道:“你待在这儿,别跟着我!”
军官显然是个绅士,尊重对方的决定。
崔言朝刚刚渡过的河滩走去,狼狈又仓皇地将河水溅满全脸,又将整个头埋进水中,依旧无济于事,他躬身蹲下,审视水中模糊的倒影,恍惚看到了遥远的过去。
没有温度的地板,阴森压抑的四壁,冰凉刺骨的手术仪器,还有一张张没有区别麻木的脸。
这就是那个实验室的真实。
那个时候,崔言几乎每天都会被逼迫喝下各种不明液体。其中一种就散发着酒一般的气味。
意识开始模糊,手脚不听使唤,仿佛有一只野兽在体内狂吠,想要挣脱禁锢。
以往每当野性作乱,崔言总是靠强大的意志压制,可这一次不同,他居然想成为那野兽的帮凶。
一种抓心挠肺的欲/望驱使崔言探索新的领域。
以前年纪小,对身体中突然出现的冲动懵懵懂懂,但历经了岁月的磋磨,若还不知道那种原始的驱使是什么,岂不是白活了这些年岁。
他竭力调整呼吸,给自己鼓励:那时能挺过来,现在也可以。
但他忽略了两次致命的不同。
实验室里给他灌下各种液体的人只会通过监控观察实验对象的反映,崔言孤独地撑过了一种又一种非人的折磨,但这一次,他身边多了一个活人。
年轻的军官并未计较崔言先前的无礼,他坐在火堆旁远远观望。直到远去的崔言一动不动,他怕崔言发生意外,最终决定前往查看。
浅滩边,崔言像只死透的四只动物,面色惨白,手脚僵硬弯曲。
“喂,喂,你醒醒!醒醒!”年轻的军官凑近,试探地拍打崔言露出水面的左肩。
崔言一个激灵,半阖失焦的眸子猛然睁开,眼底被血红占据。
他双手抱头,在水中痛苦翻滚,似在抵抗,嘴里念道:“别过来,别过来!”
清澈的河滩顿时浑浊不堪。
崔言只觉冰凉麻木的肩膀碰触上一股暖流,一句句朦胧的安抚由远及近:“没事的,没事的,一切都会过去!”
在实验室暗无天日的岁月里,他从不敢有任何奢望,哪怕是一个温暖的怀抱或者一句温柔的抚慰。
而此刻,他内心深处无比渴望的东西近在咫尺,他乱了方寸,不知如何应对。
他想要得到那份炙热,又怕自己体内蕴藏的魔鬼会将对方吞噬摧毁。
可很快,崔言意识到所剩无几的理智就像开了闸的沙漏,一去不返。
那份炙热太过诱人,崔言第一次想主动靠近。
最坏的结果将避无可避!
崔言被心底的原始彻底驱使,翻身将对方压于身下。
像嗅猎物一般,用鼻尖扫过对方光滑的脸颊,又迫不及待撕开扣地一丝不苟的戎装排扣。
“我警告过你不要过来!”崔言从胸腔中发出暗哑的低吼。
年轻的军官试图摆脱钳制,但本体实力上的悬殊让他瞬间败下阵来。
“你在害怕。”崔言感受到对方身躯的颤抖。
“我,我没有。”对方逞强。
军官的发丝淌在水中,崔言伸手撩起一束缠进指尖,“是你自己要过来的,怨不得我。”
军官呼吸急促,心跳加速,分不清是害怕还是兴奋。
“你,究竟是谁?”崔言意识丧失前最后一个问题。
他不是为此行的任务而问,是为他自己而问。
如果今夜过后,对方注定要成为自己此生唯一的伴侣,那至少要知道伴侣姓甚名谁。
“我?”年轻军官的声音也跟着颤动,喉结浮动:“我,我是3-291中校。”
呵,神TM中校!
绝了,这个意外进入载体的人怕不是个演员?!
崔言的记忆从这里断开。
但漫漫长夜,年轻军官的记忆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