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城的热闹一日胜过一日,段呦呦将几大箱账簿对完后,就没什么要忙活的了,索性给金针金线放了假,让她们好好玩玩。
虽说要在这人海茫茫的都城里找到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陌生人,属实是天真得有些荒唐,但段呦呦还是坚持着每天带着小黑出去转悠,看看能不能嗅到他的味道。
每日清早,都要绕着江边走一遭才能回去。
“小姐,老爷夫人他们回来了,大小姐也回来了!”
段呦呦大老远的就看到金针挥着手,向她跑来的兴奋样子。
“真的?”,段呦呦脸上慢慢扬起笑容,还不太敢轻易相信。
“小姐,夫人他们已经下船了,现在应该快到东城坊了。”,金线在一旁补充路程信息,面上也是和金针如出一辙的喜悦。
段呦呦抱着小饼,身上是发自内心的轻松和开心,她原本已经做好了一个人过年关的准备,真好,他们都回来了。
活力满满的少女抱着怀里的小黑狗,快步走向回家的方向,连垂在耳后的一缕小辫子也轻快地摇摆着,快速滑过街头和巷尾。
看见父亲扶着母亲下马车的那一刻,两只缀着珠翠的鞋尖前后相碰着顿在原地,段呦呦咬着唇红了眼眶,羞涩地悄悄抹去眼角的泪水后,才慢慢走向他们。
“呦呦,快让母亲好好看看。”,刚下马车的段夫人笑着伸开双臂,“三个月不见,变得更漂亮了。”
“嗯”,段呦呦矜持的任段夫人揉捏嫩白的小手,傲娇的承下她的夸奖,被夸总比挨骂强。
“你母亲这一路上都在想你呢,念叨了许久。”,段老爷看出段呦呦心里的那股小别扭,柔声安慰她。
“我知道,路途遥远,你们也不用着急回来的,我能安排好都城的那些小事。”,段呦呦看了一眼段明漪,既想念她又忍不住暗自和她较着劲,想让他们都知道,自己也可以一个人管好都城的商户和段府。
“那是,我们呦呦可厉害了”,段明漪笑着搂过段呦呦往府里走,“来,阿姐有好多事要和你说呢。”
段明漪给段呦呦讲江南渡口的趣事,讲布料扣押竟是因为一个没有文书户籍的番邦人试图躲进货船,险些丧命,还好有一位路过的江湖侠客救下了他。
段呦呦看着阿姐的神色,那点小脾气很快就散了,也和她分享起自己和小黑狗与蓝衣少年的奇遇。
本来就是一家人,怨也好,气也好,总有一层思念笼着。见上一面,亲亲热热地寒暄着,或是隔着矫情倾诉一番,心里那股暖流就又淌回来了。
看着一大一小两个女儿走远,段夫人拉着段老爷说道,“洄哥,呦呦真是长大了不少啊。”
“怎么,心疼了?”
“不是,就是有些后悔。”,段夫人叹了口气,“早知道呦呦长得这么快——”
“别想这些了,”,段老爷及时打断这突如其来的伤感,“呦呦和你小时候一个样,那几年你要是在家待着,还指不定怎么生气呢。”
夕阳横斜,树影交错,斑驳地洒在两人相依的背影上
“尤其是算账,和你不相上下——”
“所以你就惯着她,每次我检查课业你就提前透题,是不是?好你个破洄头……”
……
年夜上,旷了近一年的段府又难得聚齐了人,小饼伏在窝里默默的记着每一个人的身形和气味。
年夜饭摆满了整个前厅大院,除了段呦呦一家,还有留在都城没有回家的掌柜们、跑堂小二、丫鬟家丁,满满当当地摆了四十来桌,热热闹闹地吃了一个晚上。
段夫人酒过三巡,拉着段呦呦说了好长一通话,从段老爷入赘到段呦呦第一次尿床,又从段呦呦小时候错得及其离谱的课业成绩到这次江南渡口的布料问题,口若悬河,哗啦啦地落了半个多时辰也没听出要停歇的空档。
段呦呦一开始还听得津津有味的,奈何醉话大多是前后混乱,冷热混杂的,她听到后面已经困到分不清王八眼和绿豆了,泪眼朦胧地眯在桌边。
等段老爷和段明漪送完客,回来一看,“这……”,段呦呦已经困倦憔悴得像是在市集上卖了十多年老豆腐的老年少女了。
“唉”,给段老爷心疼得不行,赶忙拉开还在滔滔不绝念着经的段夫人,让人把段呦呦带回去休息。
一向云淡风行的段老爷,此时脸上也难得吐出了酸味,“呦呦在我这怎么就没这么听话过?”
小时候段呦呦都是段老爷在家看着的,一边在账房算着段夫人绕着圈给他从各地商行运回来的账本,一边在家里教段呦呦算账。
每每看见段老爷拿着算盘向她走近,段呦呦就贫嘴得不行,非扯着段老爷把时间都耗尽,然后放她逍遥快活。
然而,段老爷没吃味多久,身旁的段夫人又开始了,闭着眼一捞,硬是拉着他聊到半夜才尽兴。
此时,身处江南的段十七也在遭遇着和段呦呦一样的摧残。
段十七坐在窗边,有一搭没一搭的应和着斜对面大着舌头,口水纷飞的中年壮汉,看着街边的万家灯花发呆。
“当年我一个飞踹”,壮汉扭身演示了一下,继续说,“哎,你小子听到了吗?”
“嗯”,段十七压根儿没听进去一个字,左耳进右耳出都说不上,也许是心善吧,还是给他吱了一声。
壮汉继续在一旁毁人不倦的喷洒雨露,有了他的激情输出,段十七在这年夜也显得没那么孤独了。
等壮汉彻底说不出话,一屁股摔倒在地上发出一声巨响时,段十七才回过神来,轻车熟路地将他搬回房间。
将将离开时,段十七听到壮汉模糊的醉话,“十七这孩子,苦啊,就想要个家……”,手上的被子顿了一下,最后还是规规整整地盖到醉汉的身上。一个醉汉,胡乱唠叨罢了。
唠叨了一整个晚上的林飞,终于有一句话被段十七听进耳朵里了,不仅听进耳朵,还进到了梦里。
睡梦里,段十七又回到了四处流浪逃跑的七岁那年,从暗不见天日的吃人山谷逃到都城,然后在热闹繁华的铜驼街踩到了一个生气的女娃。
女娃气得扬声大喊一声站住,他竟然就真的停下了,然后被身后追上来的几个乞丐压着欺负。
后面的内容他就不记得了,走马观花似的看不清楚,只记得眼前明艳漂亮的绣花鞋和女娃跟他说过的话。
——“我给你取了名字,你就是我的人了,等你身体好了,我就带你回家。”
然后,他就一直等着,等了两天一夜,终于等到她的丫鬟拿着银钱送到他面前,得知她不会过来的消息。
他那时候害怕极了,害怕被抛弃,害怕自己死掉,于是强撑着跟在她们后面,可还是跟丢了。
一个人站在街上找不到方向,接着耳边传来一阵阵的轰鸣,吵得他头痛欲裂,最后不堪袭扰晕了过去。
……
醒来时,段十七脸上的泪水已经干了,在眼尾处留下一道干涩的拉扯感。
他躺在床上,眼神迷茫的看着黑漆漆的床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这几天,段十七只有在和林飞一起处理渊隐阁遗留在江南的问题时才精神一些,一旦独处,总是呆看着一处,三魂七魄聚不到一块。
这些日子和段十七待得最久的是林飞,看着段十七一年一个模样长大的也是林飞,虽然段十七不说,但心细如棒槌的林飞还是发现了不对劲:他平时也不这样啊,不对,刚把他捡回来时好像是有过这样的傻样儿。
再接着就是,好为人父的林飞本想给段十七灌点酒,然后从他嘴里套点话。结果自己倒是喝得尽兴,几杯“醉神仙”细细砸吧下来,给自己喝美了,完全忘了“开导孩子”的初心。
一番折腾完后,他们返程复命的速度更慢了,因为林飞这厮给自己喝坏了脑子,睡了整整一天都没醒。禁酒多日,实在是不宜贪杯滥饮。
好在林飞脉象康健有力,不然段十七还得给他置办丧事,最快也得花上两三天,到时又是一阵兵荒马乱地赶路。
没了兵荒马乱,那就只能漫长且无趣地赶路了。段十七这回接的不是清姨给他的任务,而是渊隐阁的直签令,一旦发出就必须在规定时限内完成并到达指定地点复命,否则就会有下一个接到同一直签令的阁中人来取代自己。
所谓取代,就是取其性命以代之,霸道且不留余地。
虽然时间紧迫,但段十七日夜兼程忙着赶路,没有时间忧思,倒是因祸得福的让心里舒服了一些。
大年夜后第二天的一大早,段夫人还没从酒劲中清醒过来,段呦呦就已经迫不及待地坐在里厅等着了,时不时探头往里看。
“怎么了,呦呦?”,段老爷刚起床就听到段呦呦等着的消息,偏偏段夫人又宿醉未起。
“我今天不找您了,我找母亲。”,段呦呦这会儿倒是不着急了,不轻易在段老爷面前透露半个字。
段老爷这会儿正好无事,于是坐下来陪段呦呦一起等着,天南地北的瞎聊,顺便套话。
小狐狸心眼没老狐狸多,段呦呦终于忍不住了,顺着南方多烟雨的话题,跃跃欲试的问了一嘴,“对了父亲,我前几日听驿站口车马行的人说,我们大梁要和南边的一个外邦国开通商道了,这是真的吗?”
“没影的事儿,他们侃惯了的,都喜欢随口瞎说。”
“可是,可是渡口的官兵们也这么说过。”,段呦呦一着急,差点把段夫人供出来。
“噢,他们嘴这么松,可能是随口胡诌的吧。”段老爷说得口干,给自己又倒了一杯茶,“我和渡口那边的人倒是不怎么相熟。”
“您就一点消息都没听见过吗?”
“有人和我说过吗,最近太忙,我都没注意。”,段老爷打着呼呼,又小声说着,“不过,我最近倒是有听见一些事——”
“什么事?”,段呦呦上道的也小声问起来,附耳去听。
“你阿姐最近有心事了。”
“什么心事?”,事关段明漪,段呦呦一下就被这个话题吸引住了,暂且放下了打探大梁与南溟通商的事。
一听还有能让阿姐烦心的人,段呦呦忍不住敬佩起他来了,听父亲说还是个小将军。
只是段呦呦越听越觉得不对劲,这人怎么老有空在都城打转呢,将军不是要忙着带兵打仗吗?呵,怪不得阿姐烦他呢,不务正业的小将军在哪都惹人厌烦。
父女俩在一起志同道合的蛐蛐了曹熠将军好一会儿,直到段夫人醒来。
段呦呦立马就扔下聊了一半的话题和父亲,直奔向母亲而去了。
“哎?呦呦?”看着段呦呦的背影,段老爷一下就感受到了,年前段夫人在门口对他说出那句感慨时是何感受了,“呦呦真是长大了不少啊。”
时间一词,真是神奇又无情,明明也就三个月没看在身边,孩子就一下长大了似的,以前逗小孩的那一套,现在在呦呦身上竟已经不管用了。
房间里,段呦呦正努力说服母亲,让她同意自己也跟着他们一起去南溟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