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木良畴都坐立不安,也不知是不是吃坏了肚子。
坐在一边的秋萧曼悄悄瞧着彦项文的幸灾乐祸,又瞧瞧木良畴的神情恍惚,总觉得这两个人在通过她不了解的方式暗自较劲。
檀原的这些官吏可真是奇怪。
昨夜没睡好,她也无心拆解二人心境,已被摇摇晃晃的马车弄得极度困乏。
闭眼养精蓄锐,她实则在心中规划如何逃脱,没过多久就听木良畴低语提醒她到了。
精壮的男人这般温声提醒倒让她毛骨悚然...
秋萧曼即便不想来,却也没什么法子,只得乖乖跟在彦项文身后,坐实这个游商的身份。
木良畴走在彦项文身边,还同时问了死在客栈那个小吏的事,彦项文不能说找不到凶手,显得他没能力似的,只说锁定了几个嫌犯,还在排查。
秋萧曼跟在两人身后小心翼翼往搭了戏台的花园走,沿路都是站姿挺拔又端正的军卫,肃穆的气氛和县令府内的随意可大不相同。
身陷囹圄的秋萧曼无意风景,短短功夫,她已努力记下了所经路线,借着木良畴的介绍,心里更是草拟出将军府的地图来。
木良畴说这只是明蔚在武星安置的别苑,京城的明府更大。
但光光入目的花苑,花坛水榭,小桥凉亭应有尽有,还只是别苑一角,可见明蔚的奢华无度。
戏台布置在一个二檐四面厅形制的湖心亭中,秋萧曼跟着彦项文被带到正对湖心亭的水榭中入座观看,才发现水榭中布置的看席也只有一主人位和他们两个客人位。
被明蔚点了名邀来看戏的秋萧曼来讲并不是什么值得喜悦的事。
她的心情同坐在一旁的彦项文相似,都是沉重的如坐针毡。但彦项文多少还是首辅的侄孙,明蔚即便再对他有意见,也不能把这个檀原王钦点的七品县令如何。
若用杀鸡儆猴的把戏,恐怕就得从巴结他的小人物下手。
这是秋萧曼当下的感受,直觉令她着实没什么看戏的心情。
“明将呢?”彦项文环顾四周后收回视线,问木良畴。
谁知木良畴也是满面为难,这确实也是他想知道的,因为方才去请明蔚的军卫说,明蔚并不在房中。
“许是去找苍老板了。”木良畴想到的唯一解释,毕竟去夜苍舒雅被明蔚留了一宿。
然而言罢,彦项文就轻笑了声,朝着通往湖心亭的回廊扬扬下巴:“那不是苍老板?”
只见个穿着戏服画着浓妆的戏子正碎步往戏台上走,同时也在回望木良畴这个方向,似乎同样在寻人。
本还展现在苍舒雅脸上的神采飞扬在一通环顾后瞬间就落寞下去。
别说是木良畴了,这眼巴巴的样子谁看不出是在找明蔚?
无奈之际,木良畴再派军卫去寻。
他实在猜不到明蔚这又是唱的哪一出,毕竟他从不会怠慢自己邀请来的客人。即便今日是想杀杀彦项文的锐气,他也不会不露面的。
可等了半晌,军卫依旧没寻到明蔚,但按照明蔚此前交代的,这时候也该开戏了。
“明将有要事在身。”
木良畴按捺窘迫解释,自己仍站在原地,没有要坐的意思。
彦项文找到话瓣似的,冷笑:“哪有主人不在就开戏的?这不显得我不懂事了?”
他做事谨慎,这么说也是出于自保,生怕踩了明蔚挖的坑。
可时辰到了,若是还不开戏,木良畴也确实是怕耽误了明蔚的安排。
军令如山,没有接到其他的指令,这种无关紧要的事也不会让他不按计划行事。
因此军卫按照他的命令,要求苍舒雅开戏。
一时间,鼓乐齐鸣,唢呐嘹亮,彻底将明蔚府内沉闷的气氛遮掩下去。
苍舒雅身姿曼妙,扮相绝美,一颦一笑的举动皆妩媚传情,仿佛夏日芙蓉,红艳耀眼。
秋萧曼对戏曲不了解,只知道看台中央的旦角咿咿呀呀地唱着,时而悲壮激越,时而纡徐委曲,忽悲忽喜的。
她对此提不起什么兴趣,仍旧专注周围的情况,却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四处乱看。
“苍老板的戏怎么样?”彦项文突然扭头问秋萧曼,就连站在一边的木良畴也同时瞧过来。
也不知他这么问是何用意,秋萧曼犹豫了下,仍是直言:“看不明白。”
彦项文脸上的笑意多少挂不住,质疑:“走南闯北的游商,怎么会看不明白?”
“我与大人不同。居无定所,心无所依哪会有看戏这样的奢好?”秋萧曼捏着茶盏,“平日只有茶楼听书这种浅薄喜好。”
突然有种对牛弹琴的感受,彦项文脸上的笑容彻底收回,却将手臂架在椅背上,有种欲将长谈的趋势,品评:“苍老板的戏可是一票难求。”
秋萧曼点头,以示了解。
彦项文又道:“你一个不懂听戏的人,从哪弄来的苍老板的戏票?”
还真没想到这个彦项文记性真好,他里外里的想了解秋萧曼的底细,显然是对她在府衙交代的并不满意。
秋萧曼依旧不想把秋世朝牵扯进来,于是道:“有钱能使鬼推磨,我走南闯北,弄张戏票还不容易么?庸俗的人装装高雅没犯罪吧?彦大人?”
彦项文轻嗤了声,又扭过头去看苍舒雅的戏,半晌才又转身回来。
“知道她唱的什么?”
“一个公主生于荣华,但国家危难,只得身披战甲冲锋陷阵。”秋萧曼不紧不慢地说。
“这出戏我看过。”彦项文神色不明,又问木良畴:“明将何意?给我们看出公主凯旋的戏码?”
“不好么?”木良畴反问,“难不成你想看公主战死他乡的?”
彦项文沉默的表情中暗含着算计与猜疑,他和木良畴却都没发现秋萧曼眉心跳了几下,端起茶杯抿了口水。
“明将邀请这位小老板来看戏,唱的还是出公主凯旋的?”彦项文又猜:“难不成是想说这小老板是哪国的在逃公主?”
这一次,木良畴没再回怼他,因为他也觉得这种可能性极大。
毕竟此前收缴的小国,确实有王族躲过一劫。女人这种姿色,若只是个普通游商实在说不过去。
木良畴边思索边抱臂,看向秋萧曼的神色同样掺入存疑。
“否则你个还没我大的小姑娘,又岂会让那么个彪形大汉对你忠心耿耿,更甚至于——”彦项文斟酌用词,了然一笑,“——更甚至于俯首称臣??”
“一同长大的而已。”秋萧曼冷言冷语,“我的户牌不是已经让彦大人过目了吗?也说了那几箱瑰矿是我的家底,大人因何揪着我不放?”
“你看你还急眼了!”彦项文语气轻松,却给人一种言不由衷的疏离,“方才木将军说你像个认识的人,我想了想,他能接触到的姿色绝艳的女人也就一个了。”
被他这般一层层拆解身份,秋萧曼手心出了层细密的汗,指尖紧紧掐在杯壁上。
木良畴反常地并未对他此时的阴阳怪气做出反应,依然凝着秋萧曼的脸,似乎也在寻找答案和破绽。
“能有这么多雯桦瑰矿,还有两个魁梧的跟班,行事这般干净果断的美人——”彦项文审视的意味更浓:“能让我想到的也就是雯桦那个大名鼎鼎的秋萧曼,秋将军了吧?!”
秋萧曼垂眸,极力想办法拆解眼前的困局。忆起方才在县衙府外,木良畴并未直面回答彦项文对自己身份猜测的问题,想必是有所顾虑。
她立刻寻到契机,脸上扬起一抹浅浅的笑,故意放软了语气,捏着嗓子说:“是,我就是彦大人口中的秋将军。”
连同彦项文一起,木良畴和周边站的笔直的军卫都一脸震惊。
秋萧曼展目瞧向戏台,学着苍舒雅的样子,故意翘起兰花指捏起杯盏,“才送了那样的小郎君来明府,想着如何与明将串通一气呢。这不,若不是因为彦大人,想必我今日也能见着明将的面了——”
“——小小的游商,不得在此胡言乱语!”木良畴赶忙打断秋萧曼,生怕真的传出对明蔚不利的只言片语,“她一个弱女子,是能拿枪拉弓的人吗?!”
彦项文也确实因此犹豫起来。
她这样子还确实更像是娇生惯养的在逃公主,可不像传说中那个雷厉风行的狠女人。何况,木良畴见过秋萧曼,目下话都说成这样了,木良畴为何不认?
若眼下伏了秋萧曼,明蔚不费吹灰之力便能攻下雯桦的荣邸五关,那不是好事吗?
彦项文终于将身子转回去,又陷入思考。
木良畴也因此没再继续留意这个烫手的山芋,只想着戏曲结束,赶紧送他们离开,毕竟明蔚可没交代戏曲完了还有什么安排。
松了口气的秋萧曼这才又将注意力转回戏台上,苍老板此时换了身行头,披头散发的扮相怎么也不像是凯旋。
预想不到的转变让她对戏文来了兴趣,就听彦项文突然啧了声,满腹疑惑:“不对啊,这戏文怎么改了?”
一旁的木良畴也同样发现了异样,神色骤然一紧。
秋萧曼觉得这兴许才是本次明蔚唤他们来听戏想表达的内容,再不熟悉戏文的她也专注听起来。
没过多久,锣鼓声的急切让看客们情绪随之紧绷,戏台上的苍舒雅杀敌未果,身中数箭,匍匐在一片血泊中。
秋萧曼瞬间感到头痛,这不正是她接连几日噩梦中所现的血流成河,火光冲天?
与此同时,彦项文彻底失了主心骨,沉声呢喃了句:“这是,深入敌后?为国捐躯?”
——
第一场戏结束后,秋萧曼实在觉得喘不上气,借口出恭离开了压抑的看席。
她就知道明蔚今日喊她来看戏必定是别有用意,几炷香的功夫,明蔚甚至未曾露面,显然是藏着什么阴谋,更像是知道了她的身份。
但明蔚怎么知道的呢?
秋萧曼想破头也想不通,她此次来檀原谁都没说,不可能有人知道她的行踪。即便明蔚在雯桦安插了眼线,她半夜临时起意,匆匆赶来檀原,也不可能被谁发现。
难不成是明蔚在大伯父家安插了人?
这是唯一的可能性,许是大伯父病重后疏于防范,对家丁的管控较曾经松懈了,才被明蔚寻到了机会下手。
可秋萧曼仍觉得哪里说不通。
谁也没说不准雯桦人来访檀原,虽说战争的谣言漫天,但十几年前结下的盟国关系仍旧存在。
明蔚只是在寻找攻打雯桦的契机,即便她身份再特殊,来拜访亲眷又有什么错?
除非,明蔚想借死在客栈的小吏往她身上泼脏水,所以彦项文仍没寻到凶手,因为凶手就是明蔚自己?
或许他是想借彦项文已在县衙公堂上宣布她与小吏的死并无瓜葛,再借拆穿秋萧曼身份的那刻来打彦项文的脸?如此便能狠狠栽赃首辅一派???
越想越笃定明蔚阴谋如此,秋萧曼脑袋里乱做一团,铁了心地想要逃离困境。
走出花苑,穿过一个月亮门,继而又进了条两侧竹林的碎石小径。
秋萧曼记得来时曾路过这里,当时觉得种在竹林两侧的灌木丛四季长青,一反冬季萧瑟凋敝,才多留意了几眼。
随着脚踩碎石的簌簌声响,秋萧曼收回目光时余光刚好瞥见路过的花瓶门内一抹别于四周苍翠的显眼雪白。
再放眼去看,那人背影一闪而过,却让秋萧曼当即止了步子。
那人——
她视线完全落在花瓶门内的竹林转角处。
——像极了离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