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沈情受了一击跌倒在地,周持芳冷眼一撇并不在意,只对着木青莳阴沉道:“师弟,师尊叫我照顾好你,现下我亲自送你去见他老人家,也算是不负所托。你告诉他,来日挫骨扬灰,我会亲自向他谢罪。”

    两把剑在空中相撞,铮铮作响,木青莳猛地睁开双眼。

    沈情脱力跌倒,吐出一口血,重剑上的光芒渐暗。一时间树动风鸣,浊气躁动着搅得眼前这一方小园天昏地暗。

    沈情跪伏在地上,冷汗涔涔,他还是太年轻了,刚刚那一击周持芳用了全力,打得他现下五脏六腑都在身子里打转。

    木青莳余光扫到沈情,小徒弟不知是哪里伤了,头抵在地上,手捂着胸口。

    他着急起来,指尖一闪,昭世归位,清风携着飞花徐徐而来,万顷波涛已然汹涌。他的剑势迅猛,身法轻盈,几步跃至沈情身边,逼得素芳剑化出的幻影如同四散的流萤,逐个破碎。

    周持芳并不认输,凌空挽了个剑花便要卷土重来。

    木青莳看着只觉得可笑,怎么会有人妄图在剑道上胜过他。

    只是沈情已近在咫尺,贸然出手怕会伤到他。

    思量间他伸手去够小徒弟,身后煞气却猛得暴涨。木青莳心中一惊,后撤几步反手一抓,堪堪掐住了一个人的脖子。

    木青莳回过头,正对上一双没有瞳仁的眼睛,黑色的浊气钻进那人袖袍里,震得布料猎猎作响,再出来时已变成锈红色。

    是安旭。

    他被木青莳掐得双脚微微离地,手上青筋暴起,却不觉痛似的整个人诡异的扭曲着,骨头里发出咔啦咔啦的声响。

    乘戟踉跄着从远处跑过来,一只手捂着另一只手臂,血顺着他的剑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师尊……”

    他形容狼狈,显然是眼前这东西伤了。

    木青莳正想询问乘戟,却感觉到手掌触及的那截皮肤忽地冷了下去,安旭浑身紧绷颤抖不止,手臂上黑色的符文发出幽暗的红光。

    “秋玉……松筠……”

    这是?!不好!

    “开结界——!”

    木青莳用尽力气大吼起来。

    这个瞬间发生了很多事情——

    周持芳的剑马上就要刺到他的背心,手中那没人形的东西还在扭动着,浊气染着锈红翻涌出浓烈的血腥味,乘戟掌心的结界应声唰地一下打开,木青莳来不及回头去看一眼沈情,只凭着本能一个跨步站定在小徒弟身旁,结出了半个不成形的结界。

    是他疏忽了,女子身上的是聚祟阵,而安旭身上的是屠灵阵。

    浊气中最强的那一股突破了结界最薄的那块,重重地打在木青莳左肩。

    疼痛猝不及防地炸开,木青莳脑子嗡地一下,眼前甚至闪过几个星星,火气自心口往上窜。

    他用力将安旭甩开,缚鬼的绳索从衣袖中飞出,紧随着安旭将他牢牢捆住。

    与此同时,昭世自他斜后方倏然而至,正好格开了周持芳的剑,周持芳被打退两步,单膝跪地呕出一口血,半天没能站起来。

    待他再抬起头时,木青莳正执着昭世源源不断往阵眼上灌注灵力,眼睛却没看着阵眼。

    他在看着他。

    专注、冰冷、愤怒地看着他。

    周持芳知道自己终于惹怒了这个师弟,现下木青莳忙于破阵难以抽身对付他,可若是受了伤的自己过去,一定毫无胜算。

    他远远跟木青莳对视着,僵硬地扯了扯嘴角。

    浊气渐渐聚回阵眼,明月重新高悬于夜。周持芳爬了起来,拔出钉进地面的剑转身走进了漆黑的夜里。

    木青莳看着他消失的背影,深吸了一口气,侧头去看沈情。

    沈情的脸不知被什么东西划破了,流下一道细细的红线。他惊魂未定地抬起头,望向木青莳的眼睛有些发红,正欲开口,手边的星辰锁颤颤巍巍晃了几下,之前被收进去的女孩竟从里面挣了出来。

    她一眼看到地上抽搐的安旭便想跑过去,却发觉自己被地上的灵流隔开,根本无法靠近,于是惊慌失措地跪在地上,冲正对着安旭散出灵力的木青莳哀求起来。

    “仙君,求求你放过他吧,他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道。”

    木青莳转过头,在望见她模样的瞬间心跳骤停。

    女孩瘦弱,看上去年纪也不甚大,那双此刻本应含泪的眼睛干干的,只有悲伤无穷无尽的滚出来。

    木青莳知道她是哭了,只是因为鬼没有泪,所以显得有些滑稽。

    但木青莳清楚她流下真正的眼泪时是什么样子。

    午夜梦回,他一身冷汗惊醒时,脑海里永远是这张泪流满面的脸,和那一声枪响。

    那场绑架,还有她的死。

    如今她再一次出现在木青莳面前,仍旧在哭,并且哭得那样哀痛。

    沈情看到她哭着求木青莳,然后一次一次地想要靠近安旭,却在触到灵流时被弹回原地,抽泣声痛得他都要忍不住想开口替她求上一求。

    可眼前的木青莳手里拿着昭世,浑身散出凛冽强势的气息,他想起自己也曾在木青莳面前如此哭求,雨夜的画面闪现在眼前,衬得这几日的温言细语就像一场好梦,让他不由得怯懦起来。

    木青莳直直地站在他身前,微蜷的发尾被风带着扬起。

    他没看沈情,久久的沉默后他开口对女孩道:“你说吧,我听。”

    那女孩忙不迭地的胡乱叩了好几个头,沈情咬牙站起身去扶她,可手一伸却捞了个空,他怔怔地望着自己的手,女孩苦笑,道:“谢谢这位小公子。”

    她就是秋玉,本是安旭的贴身丫鬟。

    故事开始的很俗套,无非是才子佳人看对了眼,私定了终身,许下了不可能的海誓山盟。

    然而,身份的差异注定这二人走不到一起,安家老爷空有个善名在外,惩治起家奴竟丝毫不手软,想将她卖了做妓子,也杀鸡儆猴断了后面其他奴才的非分之想。

    苦命鸳鸯走投无路约好了私奔,可惜未跑出几里地就被扭着抓了回去,安旭被软禁起来,秋玉是个性子烈的,她深知厮守无望,更不愿受辱,便半夜吊死在了柴房里。

    她说完这些已然平静下来,望着安旭的眼神留恋又带一丝嗔怪,“我舍不得他,便在这徘徊不愿离去。”

    安旭这才知道了他爹这些年做下的这些恶事,可叹他这才懂得了沈松筠的疏远和犹豫,从安家逃了匆匆跑去沈府。

    却见到了沈松筠的尸体。

    “后来有一天,来了一个道士,说可以让他心中挂念之人都复活,只要他愿意以命换命。我自然是不愿意的,可少爷看不见我,也听不见我,一意孤行的跟着那道士练起了邪术。”

    安旭既打定主意,便不顾一切地一头扎进去,终是有一天,他能看见秋玉了,阴阳相聚,一切成了定局。但久别重逢的这份欣喜冲淡了一切不安,一人一鬼却也欣喜。

    可松筠却迟迟见不到。

    他去找谢柏舟,谢柏舟并不愿见他。

    道士告诉他,是他的心不够诚,没有打动沈松筠,便给他加了一道符文。

    木青莳明白,这便是开启魂祭之术了。

    安旭日复一日的燃烧自己的生魂,殊不知是供给秋玉的聚祟阵。

    聚祟阵开启的要点,一是需要活人生魂做祭,二是赴死之人需心甘情愿。

    可活人作祭,有悖人伦。

    这阵中的阵眼或生魂,必然有一个要魂飞魄散。

    当知道这一切的时候,想要收手,已来不及了。

    秋玉说着,眼神变得痛楚起来。

    木青莳心知背后之人手段残忍,安旭做了祭,聚祟阵就成,安旭若反悔了不肯做祭,那放在他身上的屠灵阵就会开启。

    “仙君,安郎是为了我。我没有以后了,我知道自己脱离轮回太久,魂魄已经散了,可您能不能救救他?”

    “还有松筠,松筠他是个好人,能不能让松筠放下执念,让他去轮回。”

    木青莳被那双又绝望又期待的眼睛看着,后背僵直,指尖流向安旭的灵力徐徐不断,却不敢与她对视,嘴唇抿得愈发紧。

    乘戟站在一旁,沉默得仿佛他不存在一般,只是血已经在地上积了一小洼。

    秋玉望了他一会,连一个垂怜的侧目都没有等来,心下了然。于是隔着灵流,来到离安旭最近的地方看向他,道:“仙君莫要为难,人自有命,错了便是错了……”

    “不!我送你入轮回!沈松筠和安旭我也会……”木青莳出声打断,乘戟和沈情一起惊讶地看着他。

    他藏在衣袖下的那只手微微颤抖,轻声说:“你与安旭告别吧,下辈子……”他的声音有些发涩,低头思索了一下,才继续说道:“下辈子再见。”

    秋玉惊喜得一下子跳了起来,露出几分小姑娘的天真,又哭又笑地问:“仙君,真的吗,真的吗?太好了……”她重重地将头磕在地上,“下辈子,若我还能遇见您……不,我下辈子一定要找到您!定当结草衔环,报答您的恩情!”

    “安郎、安郎,你听见了吗,下辈子我们再遇,定要做一对神仙眷侣,恩爱百年。”

    木青莳看着她,眉头轻蹙。

    在那个世界里,他没有见过她笑起来的样子——不对,其实也见过,只不过那是一张凝固住笑靥的黑白照片。

    他站在灵堂里,隔着人群望着那张照片。

    冰冷的黑白还不如面前这一个小鬼来的鲜活。

    木青莳握剑的手颤抖起来,说不清是激动还是愧疚。原本平缓流动的灵力也波动起来,沈情神情复杂地看向他,欲言又止,只好低头去看自己横躺在地上的重剑,没有再抬头。

    再开口时,木青莳已恢复了平静,他对那姑娘说:“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害怕,忍耐一下,”他的目光飘向安旭,幽幽地说:“会再见的。”

    灵流顺着安旭的身体绕上秋玉,这一次秋玉没有感到灼痛,而是一种久违的暖意,她的“身体”愈发轻盈,神志也渐渐不清。

    她嘴角带着一丝笑意,最后探出手,终于摸到了安旭冰冷的指尖。

    “我等你。”

    安旭那双没有瞳仁的眼睛,流下一滴泪。

    沈情觉得四下忽地寂静下来,所有细小的声音都消失了,他甚至连自己的呼吸声也听不到,整个人好像陷入巨大的虚空中。

    他撑着剑站起来,只看到木青莳落在一片光晕中,无数光点争先恐后地回到秋玉悬在半空的身体里,直到最后白光一闪,女孩消失在原处。

    木青莳急急收了势,捂着肩后撤了半步。

    声音重新回到沈情耳朵里,是木青莳略显急促的喘息。

    沈情这才发现,木青莳面色如纸,眼底漫上一层绯色。

    “师尊……”沈情心里突然有一种诡异的熟悉感,他一瘸一拐的向木青莳走过去,想扶住他,却听得乘戟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师尊,你为何骗她。”

    沈情僵在了原地,难以置信的回过头,却只见乘戟依旧顶着那张可恨的、波澜无惊的脸,道:“安旭明明没有下辈子了。”

    是的,没有了,当然没有了。

    煞阵大多以生灵做祭,凡是做了祭的必然死相凄惨永世不得超生,更何况刚刚那阵凶恶异常,结局只会比以往遇到过的那些更甚。

    但是。

    “你一定要现在说这些吗?”沈情直视着乘戟的眼睛,他的五官生得昳丽,冰凉的目光从长睫下射出,显出几分阴冷。

    “你一定要,”他一字一句的重复道:“现在吗?”

    乘戟皱了皱眉,他这个师弟愈发地惹人生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