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走走,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是你这等刁民能来撒野的。”揭阳县衙门口,衙役将一位衣衫褴褛的老妪轰了出去。
老妪一时没拄稳拐杖,直接跌倒在地,口中还在不断喊冤:“我儿向来敦厚,怎可能是那作恶的山匪……”
路上的来往行人见了偷偷撇上几眼,匆匆离去,不愿招惹是非。
最后还是有一人上前去搀扶,老妪颤颤巍巍地起身,瞧见来人衣着华贵,原本道谢的话戛然而止。
枯瘦的手直接将来人推开,“你们这些伪君子,为富不仁……”
老妪不停地谩骂着拄着木拐杖离去,“官商勾结连……,简直就是蛇鼠一窝!”
“先生您别理会这些人,他们不值得的。”先生好意却平白被人骂了一通,十九不理解,也不想知道这些人是何心态。
在他眼里贩夫走卒,还是达官显宦都是一样的,他对这些人都是同样残忍的漠视。
可先生不一样,先生对人待物都是包容和善意,哪怕对他这种心狠手辣的刽子手也是。
他时刻都在担心先生会因为自己或旁人被无辜牵连受伤。
“十九。看来这县衙是不能直接进了,我们夜里再来。”
尸位素餐的官吏,若凭他们这两起命案的真相,只会永远石沉大海。
不过现在他有更紧急的事,白术察觉到刚进县城时,十九的状态就很不对。
回了客栈,十九弯腰整理床褥,腰间隐约能见出,他重新配上了许久未碰的匕首。
“十九,你有什么要同我说的吗?”白术主动询问这个心事重重的小影卫。
十九动作一滞,干脆直直地跪了下来,“先生,您能别查这案子了吗?我们回去,回竹屋去好不好。”
“十九,我需要一个明确的理由。”白术并不赞同。
“先生,属下求您了。”十九哀求道,“您再查再去会有危险的。”
“发生什么事了,十九,我希望你能如实同我说清楚。”
十九很怕看到先生对他深恶痛绝的样子,但他更怕先生受到伤害。
“先生,您留下属下后,却从未问过属下的身份来历。属下若是别有用心之人,您该什么办。”
“那十九是吗?”
“属下从未想伤害先生。可属下的身份来历只会给您添更大的麻烦。”
“十九,我对你的来历并非一无所知。你当日带的面具纹样应当是大衍皇室专用的,只是我不知晓你是哪位皇子或者宗亲的影卫。”
“先生……”十九没想到先生早就猜到了自己大半的底细。
“那您为何,当初答应留下我,窝藏皇室影卫是死罪。”
“因为我相信十九不会害我。”
白术将人扶起,“至于你皇室影卫的符碟我会托人想法子解决。”
“先生,不可……”他知道凭先生的医术,最顶上的几位也会乐意这个交易。
可是代价呢,他怎么能拿先生的自由去换取自己的安隅。
“十九,不是你想的那样。”白术赶紧拽住又要跪下的人,“他们当中有位欠我一个许诺,你放心,我不会有任何事。”
“先生,属下不值得您拿这换……”
“嘘,十九看着我。”白术打断了人的话将他按在床上与自己对视,“告诉先生,发生什么事让你如此惊慌。”
十九沉默许久,他真的不想再瞒着先生了。
“属下,看到梁王的人了。属下曾经是梁王的影卫,梁王他……”
提到心中挥之不去的梦魇梁王,十九浑身止不住的发抖。
“梁王派了自己的亲信过了来,他们在揭阳有异动,属下怀疑他们在私造火器……”
“对不起先生,属下不是刻意想瞒着您的。
“属下只是怕,怕您会被牵连,对不起。
“都是属下不好,属下又给您添麻烦了。”
“不是十九的错,先生知道十九是担心我。”白术将人抱在怀里,轻拍十九那随着抽泣不断剧烈起伏的肩膀。
梁王其人,白术不是没有耳闻过他的“丰功伟绩”。
只是没想到,他就是被自己在心里骂遍了祖宗十八代的,十九曾经的主子。
十九当时满身的伤口和疤痕,和提到梁王时“噤若寒蝉”的模样,梁王的暴行怕是比他所知晓的恶劣千万倍。
“属下怕被发觉,只是远远跟着,没能拿到直接的证据。”
“十九做的很好,我说过的,你自己的安危最重要。”
“可先生,您还要继续查吗?”
“十九我答应你,只去县衙把那几起命按查个眉目出来,剩下的全给上边那位,绝不会以身犯险。好吗?”
“先生如果定要去,请您允许属下跟着……”
“自然要十九跟着,还得靠十九保护先生呢。”
白术口中京城的“那位”,还不知道好友替自己揽了一堆活。
更不知道好友先前痛骂梁王时,无意中将自己也一起骂了千百遍。
富贵闲人在新落成的园林里品茗,赏着自家影卫舞剑的身姿,飘逸又凌厉。
探查情报算十九的老本行。
宵禁后,他麻利换好因先生要求后许久未穿过的玄色劲装,又特地拿黑布蒙了易容后的脸。
白术趁着夜色放飞信鸽,一进屋见了裹得严严实实看不出一丝破绽的十九,差点误以为屋里来了刺客。
“准备好了,我们就走吧。”
白术第一次当梁上君子显然没有经验,一身星朗素缎锦衣束发戴冠,到像去巡查案情的钦差。
十九还在纠结是否要指出不妥之处。
倒是白术自己意识到了问题,他这身打扮着实不大有“夜闯官宅”的自觉。
玄色衣袍他有几件,可都是宽袖长衫,好像也不大合适。
“十九,借套你的衣裳给我?”他对十九笑道。
“先生稍等。”十九特地拿了套自己未穿过,“这是新的,先生穿这个吧。”
白术身材匀称,却不像十九那样精瘦的夸张,个子也比十九高上一些。
所幸先前为十九置办便服时,朝着要把人再喂胖一圈的架势,备了几件稍大一些的,如今他穿上去倒也正好合适。
借着月色,二人悄无声息地潜入衙邸的架阁库?,很快找齐了要探查的几个案子的卷宗。
这些死者,或意外溺水身亡,或突染恶疾暴毙,但同先前村庄的山匪杀人和火灾的受害者一样,生前不久,全都去过那个村镇。
卷宗后附着验状和验尸格目,白术将几份放在一处细看,再与同日的其他验尸文书对比就有些问题了。
据他所知,大衍仵作推测死亡时间,除了观察尸僵情况,还会参考些略有玄学法子。
男性死者看手指手掌姿势,女性死者则更注重口腔或眼睛等面部特征,另有逢火日尸体不僵的说法。
这样溺水那案记载的时间就与命人探查到有出入,尸斑描述也有差异。
发现尸身的地方,很可能不是案发的第一现场,而是有人为了确保命案在揭阳县衙内受理刻意伪造。
“先生,这份字迹有问题。”十九拿了一份与溺水案同日的卷宗对比。
“仿冒的极好,但这个字左下几笔还是能看出不同。为了让字迹新旧相同,墨水也做了手脚。”
这种伎俩若是旁人定难以察觉,但在十九眼里可是无处遁形的。
白术直赞叹自己真是捡到了个“宝贝”,长得好看,武功又高,查案又能一眼看出端倪,关键是还特别乖巧,想想哪点都喜欢。
誊抄下异常之处,让人再细查一下溺水那案,别的就交由专人查办吧。
“先生要去衙后看下吗?”这县衙他刚刚在树上看过是前衙后寝的布局,县官那边或许能翻出些有用的信件。
这里的县官显然不是什么勤政的人,怕是早早躲温柔乡里去了,衙内巡逻的仆役也松散。
书房外布置的人倒是多出不少,这不妥妥心里有鬼。
书房布置简朴寻常,似清贫的读书人家中一般。
实则细看,光案桌上的那方古砚,价值就不是个普通县官的饷银能供得起的。
十九很快在书架后找到了一处暗格,上边有个九宫八卦衍生而来的机关锁。
先前见过类似的,十九异常熟练地着手解机关,到时最后几步却犹豫了。
“先生……”
“怎么了,十九?”
“坤位,这最后又要回到坤位。”
白术虽不通机关术,却也知道奇门遁甲中“坤”位往往对应着死门。
“无事的十九,你按自己所想尽管解便是。”白术宽慰道。
“是……”若是从前的十九,确信未解错时,定不会“死”字而犹豫。
可先生也在,他总觉得这字不好。
随着最后一步完成,暗格顺利打开,里边放着几封书信。
内容似是寻常家书,并无署名只在最后有个羽毛图印。
“先生,这信纸用的是京中特有的雪浪纸。”此外十九并未看出有何特别之处。
雪浪纸在京中一时风靡,不过价格高昂大都是些世家官员才会用,他们偏爱用其作画。
“有人过来了,先生。”十九远远听到脚步声。
将信件一丝不差地放回原位复原机关,十九才带着先生隐蔽好。
“吱嘎——”大门被推开,几个衙役提着灯笼进来了,十九认出,是先前山村遇到的三人。
那几人直奔暗格而去,解了锁取出信件,重新放入一份伪造的。
其中一人离开时不小心碰倒了笔架,几只笔滚落在地,停在十九他们脚下不远处。
听着渐进的脚步声,十九下意识捂住身旁的人,藏在袖口下的暗器蓄势待发。
“小心些,那位大人物还等着呢。”带头的衙役提醒道。
摆好笔架,几人匆匆离去,门外原本巡查的仆役也撤了下去。
“十九……”先生迷糊的声响传来。
十九才反应过来,匆忙松开紧按着先生的手。
两人紧贴在一块,十九的体温又比常人偏低,他们能明显感受到彼此身体每处的温度。
“先生恕罪,属下失礼了。”
“十九,你不必介怀。”十九觉得过于亲密的接触对白术来说算不得什么,“不过……”
白术用了点力将十九抵在墙角,伸手去扯他腰间的绑带。
“胆子到不小,偷拿我银针当暗器。”
若不是这一遭,他还真没发现十九什么时候又偷偷在身上藏了不少暗器。
十九不敢反抗,只能眼睁睁看着先生把他藏好的暗袋给缴了。
满满一小包,里边装了好些硬石子还有几枚长短不一的银针。
“属下,没有偷拿,这是先生您之前不要了的.....”十九小声辩解。
按规矩他该请告罪才是,但偷瞄了先生的神情,也不似生气的样子。
“用这真能隔空伤人吗?”白术好奇地看了看手上的银针,尖端已然不大锋利。
而且为了压制十九体内的毒素,他早将人的内力封了。
“用些技巧是可以的……”,十九低头如实道,“属下知错,请先生责罚。”
先生的银针是治病救人的,岂能任他这样拿来当杀人凶器。
“是得罚,这个我就没收了”白术对十九的回复早有预料,说着将暗袋收了起来。
“改日送你套袖箭。”
十九身上的外伤虽已痊愈,但最好还是不要轻易动武,是该给人备些轻便的武器防身。
“先生,您不生气吗?”十九一时没懂先生的意思。
“为何要生气?”白术才发现,这个小影卫对自己是有多大的误解啊。
他笑着问道:“十九,你不会以为,我在外游历全靠善意感动那些找事的人吧。”
见小影卫没答话,白术当即决定,他得好好“教坏”一下十九。
“先前不就教过你,凡事要以自己的安危为先。
”若是面对那些居心叵测之人,你更不用手下留情。
“十九,好好记着。在我这,你只须护好自己,不论缘由。”
“先生……”明晃晃地袒护让十九无措。
“怎么,很难理解吗?”白术脸上的笑意更明显了,”还是觉得你心中光风霁月的形象被我亲手毁了。”
他自不是奸恶之人,但更不会做任人刀俎的鱼肉。
“不,不是。”十九忙解释,“无论怎样,先生在属下心中一直是极好的。”
面前的这个的小影卫,一举一动,总能直达他的内心深处。
夜色渐浓,白术传了个信号,剩下的事自有人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