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徽三年的永徽三年的初雪,下得细密又安静,却掩不住京城西郊那股呛人的焦糊味。
天刚蒙蒙亮,京兆府的不良帅王虎就带着人赶到了这间破败的义庄。
报案的是个起早赶路的樵夫,说看见义庄窗户里透着诡异的绿光。
此刻,绿光早没了,只剩下一股子皮肉烧焦后混着奇异甜香的怪味,从门缝里丝丝缕缕地钻出来。
王虎皱着眉,一脚踹开摇摇欲坠的木门。里面的景象让见惯了死人的他都胃里一阵翻腾。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青衿书生仰面躺在冰冷的地上,面目还算完好,只是口鼻处凝着些黑灰,表情竟有些诡异的安详。
但他胸口那一片衣料连同下面的皮肉,却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焦炭状,边缘隐隐有些卷曲萎缩。
最刺目的是他脖颈后方,三道深可见骨的焦黑抓痕,狰狞地盘踞在惨白的皮肤上,像某种野兽留下的烙印。
“又是这样…”王虎低声咒骂了一句,脸色铁青。
这已经是十天内的第三起了。死者都是些家道中落、苦读求功名的年轻书生,死状相似:胸口或后背莫名焦糊一片,颈后必有这种骇人的爪痕,现场都弥漫着那股甜得发腻的香气。
流言早已像瘟疫般传开——狐妖作祟,专噬书生精气!
仵作老张头哆哆嗦嗦地上前查验,半晌,才白着脸回话:“帅爷…和…和前两个一样,心脉处焦烂,像是…像是从里面烧出来的,可这皮肉外头…又没火燎的痕迹。这爪痕…邪性得很,绝非寻常野兽,倒像是…像是…”他不敢再说下去。
王虎烦躁地挥挥手,目光扫过破败的义庄。角落里散落着几本残破的经书,还有几片沾着墨迹的纸灰,被风吹得打着旋儿。他蹲下身,捻起一点纸灰,指尖传来细微的颗粒感,凑近闻了闻,除了焦味,似乎还有一丝极淡的、类似庙里香烛的味道。
“查!把最近城里城外所有跟狐狸沾边的、形迹可疑的,都给老子盯紧了!”王虎吼道,心头却沉甸甸的。
这案子透着邪乎,怕不是他一个不良帅能扛得住的。
同一时刻,皇城大内,紫宸殿。
年轻的皇帝景昭帝眉宇间凝着一层化不开的阴郁。他面前的御案上,摊着京兆府和刑部关于这三起“狐妖焚心案”的奏报。
烛火摇曳,映着他疲惫的脸。
“妖氛四起,人心惶惶,就在朕的天子脚下!”景昭帝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沉甸甸的威压,目光如电般扫过阶下肃立的几人,“刑部、京兆府,还有你们大理寺,查了十日,就给朕看这些‘疑似妖物所为’的废话?”
阶下几位重臣额头见汗,噤若寒蝉。
大理寺卿周砚硬着头皮出列:“陛下息怒。此案手段诡异,非比寻常,现场残留气息确与妖物有涉。臣等…实难在常理之内推断。”
“常理?”景昭帝冷哼一声,“先前大理寺少卿一事可在你们所谓的‘常理’之内?!”因为太生气,从而导致气火攻心,咳了几声。
“你们都道‘常理’,那朕就给你们一个‘非常理’的衙门!传旨——”
他目光锐利地投向殿中一个身姿挺拔如松的年轻官员:“天机阁行走,崔决。”
“臣在。”崔决上前一步,躬身行礼。他身着墨青官服,身无佩饰,唯有一柄古朴无华、约尺半长的铁尺悬于腰间,通体黝黑,只在尺端刻着极细密的银色星纹。
“朕命你即日起,筹建‘异闻司’,专责侦缉涉妖异事、诡谲奇案。一应人手、资源,凭此‘天机令’便宜行事。”
景昭帝将一枚巴掌大小、刻着繁复云纹的玄铁令牌抛下,“这‘狐妖焚心案’,便是你异闻司开衙第一案!十日之内,朕要见到真凶伏法,妖氛澄清!”
“臣,遵旨!”崔决稳稳接住令牌,声音沉稳,听不出丝毫波澜,只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凝重。
京郊,镇妖司地牢深处。
这里比寻常牢狱更加阴冷潮湿,空气中弥漫着铁锈、符纸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腥气混合的味道。石壁上刻满了黯淡的镇妖符文,仅靠墙壁高处几个狭小的气窗透进些微天光。
地字三号牢房内,倒是意外的“整洁”。没有预想中的污秽不堪,地上铺着还算干燥的稻草。
一个白衣人端坐其上,背脊挺直,正借着气窗投下的微弱光线,捧着一本厚厚的书卷,看得入神。
他雪白的长发只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束起几缕,其余如瀑般垂落肩头,映得侧脸线条温润柔和。脚踝上扣着沉重的玄铁镣铐,镣铐上同样刻满了符文,隐隐流转着禁锢的力量。他似乎浑然不觉,翻动书页的手指修长干净,动作间带着一种书卷气的从容。
此人正是姜嗣。
脚步声由远及近,沉稳有力,打破了地牢的沉寂。姜嗣翻书的手指微微一顿,并未抬头,只是将书卷轻轻合拢,放在膝上。书封上,《洗冤集录》四个古拙的字依稀可见。
牢门上的锁链哗啦作响,被守卫打开。
一个身影踏入牢房,带来了外面清冽的寒气,也带来一股无形的压力。
正是新上任的异闻司主事,崔决。
崔决的目光如实质般扫过牢房,最后落在姜嗣身上。他并未立刻开口,只是静静地审视着。
眼前这白衣狐妖,与他想象中凶戾的妖物截然不同。气息沉静,姿态从容,甚至带着一种近乎文士的儒雅。若非那双在昏暗光线下仍显得过于清澈、偶尔闪过一丝非人金芒的眼瞳,以及那对此刻因来人而微微向后抿起的、轮廓优美的尖耳,几乎看不出异类之相。
姜嗣这才缓缓抬起头,琥珀色的眼眸平静地迎上崔决审视的目光。他没有惊慌,没有谄媚,只是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疏离与探究。
“姜嗣?”崔决开口,声音如其人,清冷无波。
“正是在下。”姜嗣微微颔首,声音温和清朗,如玉石相击,“敢问大人是?”
“崔决,新任异闻司主事。”崔决言简意赅,目光扫过他膝上的《洗冤集录》,“你似乎很清闲。”
姜嗣淡淡一笑,手指拂过书封:“身陷囹圄,唯以书卷自遣,聊解烦忧罢了。崔大人此来,想必是为近日城中那几桩‘狐火焚心’的命案?”
崔决眼神微凝:“你知道?”
“镇妖司虽深在地下,但守卫交谈、送饭仆役的只言片语,总能听到一些。”姜嗣语气平和,条理清晰,“十日三案,死者皆寒门学子,死状特异,颈后爪痕,流言直指狐妖。大人执掌新设之异闻司,首案便是此等棘手之事,想必压力不小。”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崔决腰间那柄看似普通却隐有星纹流转的铁尺上,“况且,大人腰间之尺,形制古朴,隐有星辰之力,若在下所猜不错,应是天机阁秘传的‘量天尺’。能执此尺者,非天机阁核心人物不可。陛下令崔大人领异闻司,足见对此案之重视,亦是对大人能力之信任。”
这番推断,清晰冷静,直指要害。崔决心中微动。这狐妖不仅观察入微,见识也颇为广博,竟能认出“量天尺”(实为七宝尺的别称之一),更从自己的身份推断出朝廷的态度。
他绝非寻常妖类。
“你很聪明。”崔决语气依旧平淡,听不出褒贬,“那依你之见,此案是妖,还是人为?”
姜嗣轻轻摇头,神色认真:“仅凭流言与表象,妄下断语,非智者所为。在下虽为狐身,却深知妖族之中,亦分善恶;人族之内,亦存奸邪。那爪痕,若真是狐妖所为,手法未免过于刻意张扬,反倒像是…欲盖弥彰。”
他目光扫过自己手腕上的镣铐符文,“况且,真正的狐妖之力,自有其独特印记,非是这般粗暴模仿可成。大人不妨细查那爪痕边缘,是否有异样灼烧或冰寒残留?还有那奇异的甜香,倒像是某种…药石燃烧后的气味?”
崔决沉默地看着他。姜嗣的每一句话,都点在了他心中的疑窦上。他今日清晨已去义庄看过最新那位书生的尸体,那爪痕边缘确实有一种极其细微、不易察觉的阴冷感,而非纯粹的火灼之伤。
至于那甜香,他也怀疑过是某种□□物。
这狐妖,仅凭听到的只言片语和自己的观察,就能做出如此接近真相的推断?
“你想说什么?”崔决问道,目光锐利如刀。
姜嗣坦然回视,温润的眼中带着一丝恳切:“在下姜嗣,曾居南山,素来安分,从未伤人。然此案一出,流言四起,矛头直指狐族,更令在下身陷嫌疑。大人若信得过,在下愿以所知所学,助大人查明真相,还无辜者清白,也…还我狐族一个公道。”
他微微一顿,语气更加诚恳,“大人执掌异闻司,想必也知,有时‘异闻’之下,掩盖的往往是人心之恶。此案,恐非妖祸,而是人灾。”
地牢里一片寂静,只有远处水滴落下的声音。崔决看着眼前这温雅如玉、逻辑清晰却又身负镣铐的狐妖,心中那堵对异类的固有高墙,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
他需要查明真相,需要得力助手。这个姜嗣,至少目前看来,是条有价值的线索。
“好。”崔决终于开口,声音依旧清冷,却带了一丝决断,“即日起,你暂随本官查案。但记住,”他目光如冰,“若有一丝一毫异动,量天尺下,绝不容情。你,可明白?”
姜嗣神色不变,只是那对雪白的尖耳几不可察地轻轻颤动了一下。他迎着崔决冰冷的目光,缓缓颔首:“在下明白。愿随大人,拨云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