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清晨来得晚,秦述英等了很久才等来天光渐明。昨夜难得能毫无梦魇地熟睡几个钟头,虽然醒来时眼前依然是一片黑暗。
园丁正在修剪花枝,冬天的灌木枯萎得太多,于是便□□脆地舍弃,换上耐寒的常青藤。
窗户打开,灌入的冷风让人清醒。和冷空气一道传入的还有剪裁林木清脆的声响。秦述英莫名觉得这样的声音让他安心,咔嚓咔嚓,背后是正工作着的双手和待新生的草木,仿佛是灰败冬日大地上唯一的生机。
“秦先生,这是白总让送给您看的文件。”
小白楼的经理手捧厚厚的文件夹,秦述英没接,依然望向窗外。
“秦先生?”
“纸面上的东西我没必要看,”秦述英淡然道,“你们白总是老江湖了,不知道行动是最好的投名状?”
经理面不改色:“我只负责送文件,您说的我不清楚。”
“不清楚就换个清楚的来跟我谈,谁都不清楚就请白连城亲自过来。”
经理被噎了一下,正想开口,秦述英却不给他机会,左手转着抽屉里拿出的手枪:“拿着你的废纸走,半小时内我要见到清楚的人。”
身居主楼顶层的人轻笑:“还挺难缠。”
可怜白连城一把年纪,一晚上辗转反侧思索怎么对付两个祖宗,都没休息好,在陆锦尧面前还得弯腰毕恭毕敬:“陆总打算怎么办?”
“他无非是想看到你赶紧对陈硕出手。”陆锦尧拿起桌上一张写好的清单,“这几家子公司你尽可以去针对,下面的场子随便端,别伤人就行。这些算是我和陈硕送你的见面礼。几张纸拖不住秦二少的,得让他见点真材实料。”
“那接下来您的计划……”
陆锦尧并不正面回答,语气坦然却像命令:“你去见秦述英吧,让人带我去见柳哲信。”
大脑过载的柳哲信尚且反应不过来自己身陷囹圄的变故,又怎么会理解陆锦尧的突然出现。他一个劲打着哈欠,浑身不自然地发着抖。陆锦尧见他这副模样不禁皱了皱眉。
“你……你怎么会在这?”柳哲信瞪着眼,“我知道了,是不是你和那小畜生联合起来算计我和阿荣?小赤佬,敢背叛秦家,等我回去……回去告诉他爹,秦竞声得剥了他的皮!”
陆锦尧懒得理会这人的胡言乱语,只是敏锐地察觉到一些信息,不过暂且按下不表。
陆锦尧挥退引路的服务生,靠在沙发上,一个多余的眼神也懒得给:“不管你怎么想,你也得先出去。”
柳哲信警惕地盯着他:“什么意思?”
“怎么?你还想继续待在这儿?”陆锦尧有些好笑,“秦述英说让白连城随便拷问你,还要剁你的指头。跟着我走,至少能保证你的人身安全。”
柳哲信就算脑子再不清醒,也知道陆锦尧是自己亲外甥的敌人。一时的示好和永久的富贵,他还是分得清的。
“你凭什么帮我?”
“暂时不用你的回报,”陆锦尧显得十分慈悲,“只要你愿意,随时可以跟我走。不过我的耐心有限,到时候采取一些强制手段,闹得大家都不好看。”
柳哲信没有答复,但隐隐感觉自己有些筹码,于是向陆锦尧伸出手:“给我拿点货,小白楼有的是。我现在浑身没力气,没法决定。”
陆锦尧脸色微微一变,冷着脸站起身,后退半步,转身出门:“那等你被剁了两个指头再考虑吧,我也不是很着急。”
……
小白楼依然在纵情声色,几日光景,豪门阔少和名媛小姐们如约而至,享受着这方庄园搭建起来的灯红酒绿,和独属于淞城的、优雅的纸醉金迷。
陆锦尧恰到好处地出现在某一次宴席中,遇上佯装焦头烂额、来此买醉的陈硕。
陈硕懒洋洋地倚靠着贵妃椅,大冬天的领口敞开,一副纨绔做派:“怎么样啊陆大少,这几天醉倒温柔乡乐不思蜀了?陈实说你都没回过风讯。”
陆锦尧自动过滤那些废话,捡重点听:“套了柳哲信的话,小白楼不能留。”
陈硕拿酒地手一顿:“在淞城地界上走货?”
“嗯。”
陈硕怒极反笑:“妈的,真有种,在老子眼皮子底下犯事儿。”
“白连城野心不小,被秦述英撺掇两句就动了吞并你的心。本来还想着花点钱给他养老,现在看来也不必了。”
“哪两句啊?白连城也是老狐狸了,你能这么快唬得住他好歹有个风讯和融创靠着,秦述英有什么?狐假虎威搬秦竞声出来也太小儿科了。”
陆锦尧上下扫视他一眼:“你的全部身家,和他自己搏命。”
陈硕罕见地沉默了,过了半晌才轻笑,眼里带着戾气:“这小子,真是个发疯的。我现在又开始怀疑当初是他放你冷枪了。”
“不是。”陆锦尧笃定道。
“你去见柳哲信不是摆明了让秦述英知道你在这儿吗?”
“他不会知道,白连城看着呢,况且他烦透了柳哲信,他确保人不死就行。”
陈硕无奈地耸耸肩:“看不出来你还挺了解他。这次你费这么大力气又是监视他又是演戏,不除了他还留着过年?”
陆锦尧望向花房,此时窗边已然没有那道清俊的身影。今天陆锦尧出现得很突兀,全场的目光都被他吸引,当然包括一直观察着这栋庄园的秦述英。
他抛出去的饵已经钓到了白连城这条大鱼,吞并白氏的资产可以弥补大半风讯这段时间的亏空。距离收网只是时间问题,但如何处理总是兴风作浪的秦述英,陆锦尧还没有做出最后的决定。
那道身影走来的时候陆锦尧有些恍神,不仅是因为那副清俊的容貌,更是因为那比隔窗窥探来得更直接的凛冽气息。
明明看着身形,陆锦尧还能回忆起高中时代擦肩而过的某些片刻,可气质上完全是两个人。
就像是被谁冰冻过,又凿开。
“哟,秦二少还会出现在这儿呢?”陈硕懒懒一笑,聊完了隐秘的事儿,他伸手唤来女伴,可没想到竟被陆锦尧截了胡。
“……?”陈硕像见了鬼一样看着陆锦尧。
陆锦尧颇为绅士地请对方坐下,得青睐的女伴受宠若惊,陆锦尧也不要她斟酒,唤人来沏了一壶红枣姜茶,又用柔软的外套盖住对方裸露在冷空气里的腿。
陈硕定睛一看,愣了愣,对女伴的态度也谨慎了些,坐直了身子,神色复杂地看着她的眼睛。
秦述英沉默半晌,目光也未离开过那双楚楚动人的眼眸:“陆总出现在这里也很奇怪呢。”
陈硕嗤笑:“腿长人家身上,那么大一老板还不允许人家出来放松放松了?”
白连城望向这边,知晓已经到了陆锦尧和秦述英摊牌的时候了,叹息着摇摇头,挥手让服务生都离开那方是非之地,独留女伴夹在三人之间。
或许今天是陆锦尧在小白楼的最后一天,过惯了酒色日子的白连城还是不死心地塞了个人来——这女伴比较特殊,有贵气,有学历,最重要的是有一双杏花似的眼睛,和一副清雅的样貌。
陈运辉生前最宠爱的儿子,光芒万丈的九龙岛少爷陈真,也有一双这样美丽而独特的眼睛。
彼时他还在荔州念书,春日里微雨打湿校园过道边的杏花,湿漉漉的,清雅俊秀,十分像那位出身□□家族却气质高贵的少爷。
只可惜子随父命,陈真在十七岁那年葬身大海,死于父辈和他人争斗的意外之中。陆锦尧学生时代和陈真暧昧不清的秘闻,还是白连城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捕风捉影而来。本是不抱希望的试试,没想到真得陆锦尧青眼。
秦述英定定地望了一会儿,移开目光,于是错过了陆锦尧对自己肆无忌惮地打量。
秦述英开门见山:“你在这儿不止一两天了吧。”
陆锦尧毫不避讳:“嗯,时间差不多够收买白连城。”
“但是还不够完全吞并白连城的产业对吧?”
陈硕皱了皱眉,心道这人心态可真行,孤注一掷失败了,死到临头还面不改色妄图反击。
“秦述英,一切都结束了。”陆锦尧望着他,“你输了。”
秦述英歪了歪头,像玩打火机似的转着手枪:“那陆总打算拿我怎么样?我可是无债一身轻。让白连城关着我还是追杀我?”
陆锦尧想了想,漫不经心地伸手替女伴将腿上盖着的大衣往上拉了拉,又递上温热不烫口的姜茶暖她的手:“秦二少不至于让我如此费心思。你回去吧,你爸爸会安排好你的,对吧?”
秦述英目光一凝,手握住枪柄按在扳机上,陈硕立刻警觉地掏出枪,却晚了秦述英一步——他的枪口已经对准了陆锦尧和身边的女伴。
陆锦尧面不改色:“想杀谁?开枪只有一次机会。”
女伴捂口惊呼一声,却也在最短的时间内冷静下来,稳住颤抖的身形。
“小姐贵姓?”
女伴尽可能让自己的声音平稳:“赵,赵雪。”
“赵小姐,你可以离开了,去荷花塘逛逛散散心,要是害怕,叫些人陪你。”
赵雪询问地看了陆锦尧一眼,陆锦尧点了点头:“看样子秦二少是冲你,你不走他就要开枪呢。”
赵雪施施然起身,在险境中也不失优雅。陆锦尧示意她将自己的外套披上再走。
陈硕额头上的冷汗都要滴下来了,他想大骂陆锦尧怎么明知秦述英带着枪还不防备点,正要找机会制服秦述英,却听见池塘那边传来一阵惊恐的尖叫。
“啊!死人了!”
陈硕一愣,转身看向陆锦尧——他眉头紧皱,紧紧盯着秦述英,似乎这次的麻烦比风讯遭到秦述英暗算的时候还要棘手。
白连城脸色发白,老狐狸也有浑身打抖的时候,他软着半边身子对陆锦尧道:“柳哲信……死了……”
“毒|瘾发作,寻衅滋事,被白连城的枪,”秦述英笑了笑,将手里的枪凑到白连城的跟前,“一枪打爆了脑袋。”
那不是秦述英随身携带的配枪,而是白连城的。
陈硕咬牙道:“你这个疯子,这么做对你有什么好处!”
秦述英想了想,无辜道:“我没做什么啊。但是秦述荣应该已经什么都知道了。”
陈硕震惊地看着他,本想立刻让手下封锁消息的念头也被掐断了。
“你不是要用柳哲信威胁秦述荣来拉拢白连城,”陆锦尧盯着他,神色阴暗,“你是和秦述荣联手,要吞并小白楼。”
“什么?!”
陈硕和白连城同时爆发出不可置信的疑问,柳哲信再怎么混蛋也是秦述荣的亲舅舅,坊间传闻柳哲媛年少便失去双亲,全赖哥哥一手拉扯大。即使柳哲信存了奇货可居的心思,可对妹妹的情谊掺不了假。
秦述荣闹这么一出,要么就是瞒不住寒了他那位温雅母亲的心,要么就得没底线地把祸事都甩到白连城和秦述英头上。
秦述英满不在乎地摆摆手,掏出手帕擦干净枪上指纹,当着众人的面,把枪塞回气得浑身颤抖的白连城手中。
“我警告过白先生,柳哲信的命随时都可以没,秦述荣随时都可以借此机会师出有名,带着恒基最好的律师团队把你送进监狱,再把你的产业吞得一干二净。”
“你……”
“我本来不想这样的,只要你老老实实帮我对付陈硕,”秦述英眼眸一瞟,仿佛在欣赏陈硕恨不得杀了自己的表情,“是你自己选错了路。”
本以为秦述英在困兽犹斗,却没想到孤注一掷下还留有后手。一旦白连城反叛,他就会抛弃白连城投向秦述荣。
如果白连城恰好还和陆锦尧有牵连就更好了,那些不明不白转移的资产、和小白楼地下见不得光的产业融合在一起的商业联系,就会成为秦述英反击陆锦尧的突破口。
陆锦尧不轻不重地来了一句:“秦大少大义灭亲,确实让人刮目相看。”
秦述英和秦述荣是一家人,能拿捏准他的虚荣和野心之盛,多少也算有可能。但抢先于陈硕知道小白楼涉毒……陆锦尧回想起柳哲信毒|瘾发作的神态,或许在秦述英见到柳哲信十分愿意来到小白楼的那一瞬间,他就已经有所察觉了。
秦述英淡淡道:“如果对秦述荣感兴趣,陆总可以等他来给柳哲信收尸的时候亲自问问。”
陆锦尧站起身,按下想要扣动扳机却手抖得厉害的白连城:“各位,今天是宴会,何必搞得这么剑拔弩张。”
他用手背试了试茶壶温度,尚有温热,于是沏了一杯端到秦述英面前,生姜苦涩的气息裹着红枣的甜腻,交织成一股馥郁的香,冒着热气直扑秦述英的脸庞。
秦述英从善如流的接过,陆锦尧却借此机会贴近他的耳边,似乎只是与他擦肩而过:“我现在对你挺有兴趣。”
茶杯中的红色翻涌了一瞬。
陆锦尧掠过他,自然得让人看不出多说了那句话。他拍了拍陈硕的肩:“先处理干净和小白楼的关系,让陈实去,你先避避风头。”
白连城急道:“陆总……”
陆锦尧摆摆手,示意他稍安勿躁:“也把白总的干系处理了吧。”
白连城这才稍稍放心了些,对秦述英恨得牙痒痒,又不敢轻易再招惹。天知道这活阎王还能发什么疯。死了个柳哲信只是给了秦述荣报复的机会,要是秦述英真把他自己弄出个好歹来,就直接给秦竞声出师的理由了。
那个人的手段……白连城根本不敢想象。
可此刻秦述英却充满了钝感力,笑着问道:“白先生能留我继续在小白楼暂住几天吗?我要配合哥哥收拾烂摊子。”
白连城脸都黑了,陆锦尧挑了挑眉——哥哥这种称呼从秦述英嘴里说出来,怎么听都不对劲。
于是陆锦尧开口道:“白总先在小白楼躲躲吧,留秦二少几天也无妨,我有些话想和他单独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