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发出去,王利珍就后悔了。人怎能前一秒放弃,后一秒跃跃欲试呢。优柔寡断怪不得不成事。
严明月记得那句随口话的。请吃饭嘛。
腿这就好了么。年纪小康复就是快。
严明月回:这周晚上六点后都空
王利珍手抖了抖。没想到严总还肯赴约。
果然,人家一有对象的,估计都没看出他之前的别扭样有什么古怪。只觉得,小伙子脑子怕是有毛病。
王利珍回了个笑脸。这是头一回,他故作镇定后,真的有了那么点镇定自若。
昆城那项目最近正敲定工程师。严明月手下的设计师都有项目在手,忙不过来。预备再招人,可来应聘的新人不怎靠谱,那建模看着挺像回事,立体视野里一看,比例都不对。
严明月学过一点建模,他虽做不了漂亮的案例,基本的都没问题。闲着也没事可干,就自个儿找了网课来学。甚有报个班详细学一下的想法。
他学东西专注,一秒钟入定。可被王利珍这么一打岔,突然就学不进了。兴许是用脑太久,脑子耗氧到临界点了。
严明月又挨着学了半小时,再一看手机,还是没下文。
他一琢磨,也是,聊天得有来有回。不能光人小孩儿自个儿叨叨。
严明月回了个握手的表情。
可王利珍仍没下文。他还想说句不用太正式,随便吃顿就行。又觉得这是人家请客,他领了通知到时候现场见就是了。
严明月起身给自己倒了杯水。睡不着。就又展开毡垫,抄了半小时《心经》。
王利珍一接到他爹电话,直接拎了钥匙下楼。蹦得过于急切,腿充血明显,不过顾不上,似乎感不到疼。
王利军到火车站了。已经到了。王利军说:“你妈有消息了。”
妈妈……
王利珍对妈妈的印象已非常模糊。甚不太记得妈妈的样子。看过几次妈妈的照片,和他记忆里那个人对不上。记忆里那个总和老爹吵架,没有照片上那样温和平静,像一朵茉莉花。
不过他还是很爱妈妈。记得妈妈教他用筷子,记得妈妈带他出去玩会带一把小凳子,正匹配小小的矮矮的他。记得妈妈带他吃快餐店,油滋滋的炸鸡块,妈妈点错了,帮他把外层的粉衣剥掉只剩nen肉。
后来妈妈离家出走了。那天下着雨,老爹打了妈妈一巴掌。他被赶去睡觉,那天发着烧。老爹怪妈妈带他出去玩着了凉,妈妈说这个年纪正是出去玩的时候。
更多的在吵什么,王利珍不记得了,没有听清。朦朦胧胧就睡了过去。梦里他感到一具饱满的躯体怀抱着他,很安心。可醒来后,烧好了,却再没见过妈妈。
妈妈是出了意外,还是不想要这个家了?
警局不了了之。三岁到如今二十岁,妈妈一次也不肯出现。他已经不想念了,他以为自己已经不想念了。
王利珍打车去老爹发的位置。这是他第二次在这座城市打车。
即便已入夏,天也黑透了。头发是几天前洗的了,身上衣服也没换。顶楼有公用洗衣机,不过洗一次要九块钱。他总是攒一攒才洗一回。虽没什么要紧事,却也不肯在搓衣服上费时间。
出租车上,腿一阵一阵胀痛,王利珍揪着衣领嗅了嗅。还行,没味儿。
他不知自己在慌乱什么。今晚定是见不着妈妈的,都这么晚了,老爹发来的定位是家旅馆,只是跟他报平安的意思。
且明确说了,约的明天见。
可王利珍还是很兴奋,几乎有点幸福。上初中那阵,初岩他妈妈还老来接,怕他耽误学习,老早就等在校门口,一散学就给拉回家吃饭写作业。初岩那会儿追班长,女孩儿答应放学一块儿去吃麻辣烫,他都得翻墙从后门出。初岩妈妈的电话打到王利珍手机上。王利珍把初岩打一顿。怎么能为一个不相干的人,让妈妈操心呢。
知道他从小缺母爱,初岩任打任骂没吭声。那阵儿就他给送花那女孩支的招:“王利珍这人看着挺冷的,其实就是爱装,你热烈点把场面搞大,他不会让你下不来台的。”
所以王利珍为了让人家下得来台,又不耽搁人家女同学,就把基佬的名头顶了一年半,直到毕业。
到旅馆,王利珍爬楼上三楼,出了一身汗。王利军把门一开,见他那“红赤白脸”的样,清清嗓子才说得出话:“你看你,啥时候才能有个大人的样儿。”
王利珍把他爹拱进屋:“怎么回事?怎么突然有消息了?”
王利军坐床,王利珍穿着条短裤,那腿上伤痕跟蜈蚣似的。老爹喊一嗓子:“腿咋了?伤了?”
王利珍:“好差不多了,前不久骑车摔的,没大碍。”
王利军紧张蹙着眉头,又垂下头去。不知老爹在琢磨什么,王利珍也没催,老爹这些年心里也不好受。老早就想回老家去了。在这儿从壮年等成了老胳膊老腿,奶奶需要人照顾了,才回去。
王利军张口了:“你奶奶最近身体不怎好,啥时候跟我回去看看?最近工地不忙吧?”
“不忙。”
“又瘦了。”王利军说。
“就没胖过。”王利珍说。
“胖点好,福气。”
“现在就流行我这样的。”王利珍说。
王利军笑了下,短促,稍纵即逝:“饿不饿?”
王利珍说:“点那家炒饭吧?”
“行。”王利军一拍大腿,下了挺大决心似的。
等饭的间歇王利珍坐在床边地上,老爹在推拉门外抽烟。王利珍看了眼手机。在严明月握手那个表情后,又追加一个握手。
其实很想跟严明月说说话。
很想很想。
这些天压下去的冲动,又猛地在这一刻冒头。他这会儿想不起初岩来。初岩帮不上忙。初岩这些天帮得够多了。
想起严明月讲话的神情,就像摸到了小猫。柔软而坚定。
王利珍上学那阵儿最喜欢看语文课本。课本上的故事具有强烈人文色彩,就好像这世上真的有拟定的希望,能平均分到每个人手中。就算眼下看不到出路,总有一天会有,只要往前走,就会得到。
可是,已经荒废了太多时间。二十了,混社会这几年,每一天都觉得明天不能再这么下去,可明天仍然束手无策。每天醒来,都有一个声音在脑海回响——又是多余的一天。
王利珍没跟他爹讲过这些。也不想。
这是第一次,想要讲出来。遇到严明月,就什么都想讲了。这是怎一回事?
严明月严明月。
朋友也好,让我够一够你的手指。
王利珍发过去:明天可以吗
他等不及要见一见严明月。否则世界要坍塌了。王利珍从未设想到,妈妈的再次出现,会令他恐慌到如此地步。
电话响起,外卖员说到楼下了,老爹去取,王利珍试图从地上站起来,却一阵眩晕,直接栽倒在床上。
发烧了。
小时候他体弱多病,老发烧。妈妈会守在床边,整宿整宿守着他。退烧贴都不凉快了,妈妈用发凉的手拧他脸蛋:“真会折腾人。”
为了照顾他,妈妈换了一份工钱更少的活。老爹那阵儿在厂里上班,脾气很大,妈妈花的每笔钱,都得小心跟老爹解释。这些他都记得。
后来妈妈不见了,他其实一直都怪老爹。
昏睡之际,醒来,却真的见到妈妈了。
当妈妈历经岁月不再年轻的脸出现在他床边,王利珍仍立马将妈妈和记忆里那个人对上了。
不会有错,妈妈笑起来就是这样的,嘴角有个小梨涡。
烧到第三天才终于完全退下去。王利珍好久没跟外界失联这么久。手机没电了。还好这旅馆不贵,老爹和他两个人住的话,甚至可说划算。
王利珍从床上坐起时,老爹正就着餐盒吃粥。已经凉过头了,本来点给王利珍的,这下只好重点一份。不过王利军这几天也没吃好睡好,很疲惫,没胃口,勉强咽了几口下去,搁了勺子 ,平静讲起来:“你妈当年是想着出去走走,看看外面的世界,结果被骗了……”
喧嚣而法治不健全的年代,丢一个人很容易。就像水浒里,谁手起刀落,做了上帝该做的事儿,也就做了。
手机终于在那破烂充电器的支撑下转转悠悠开机。
会找他的也就初岩,且不会是啥大事儿。初岩问他跟他爹聊咋样了,现在怎个情况。一共两句,他没回,初岩就没再问。以前也有过这种情况。有时他情绪掉下去了,谁也不搭理,过几天就好了,初岩知道的。他俩的友谊能维系到今天,一是有缘分,二是够信任。不过确也只是隔岸观火,谁也救不了谁。只不过能帮就帮一把。
可王利珍没想到的是,严明月给他打过电话。他拨了过去。像是头回听见自个儿的声音,王利珍自己都被那沙哑吓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