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霞阅读 > 其他小说 > 问玉烟华 > 冤家路窄
    高忱安一股劲往密林深处跑去,迎着冰冷的雨丝,脸上犹如被密密麻麻的针尖刺进皮肤。

    周景的树木飒飒地往后撤,一路向前,林外阁的阑珊灯火早已照不到前路,余下的只剩下一团团黑。

    雨夜里的密林,土壤被暴雨冲刷得坑坑洼洼,格外湿滑,她只一心向前跑,深一脚浅一脚,不知是哪一脚踩空,雨水吞没掉她的一声惊呼,只感觉心脏失掉一拍,她便顺着滑坡滚了下去。

    地上的碎石子和断木枝桠勾扯着衣裳,小腿处一阵剧烈的疼痛,灼烧的刺痛感攀过全身,一声闷响,背部的撞击感终结了天旋地转。

    头晕想吐的感觉太过强烈,高忱安只觉得自己浑身筋骨寸断,小腿还火辣辣的疼。

    扶着刚刚撞住的树干缓慢坐起身来,她低头看一眼腿部,被拉开约莫四五寸长的伤口,正汩汩地往外流血。

    她靠着树干,微微仰头感受雨丝。

    昨日里还是金枝玉叶的高家小姐,仅离开家一天就落得如此狼狈模样。

    持续淋了半个时辰的雨,高忱安的身上忽冷忽热,浑身无力,意识模糊,唯有伤口让她在朦胧之际痛到清醒,照这样下去,说不好这里就是她的葬身之地。

    她强压下内心翻江倒海的情绪,瞥了眼腿伤,然后顺着已经被树枝挂烂的纹裳撕下成条,胡乱包扎住伤口。

    脑海里只有一个声音:

    不能就这么,死在这里。

    高忱安自诩是方向感很强的人,然而在这漆黑的密林里,她凭着直觉走,却怎么也走不到一个她认为可以落脚的地方,意识一下有一下无,猛然清醒过来的时候,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已经透支了。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她不再走了,或者说,她已经连颤巍巍的小步都迈不开了,眼前一黑,晕倒过去。

    *

    “一群废物,连个女的都打不过!?现在居然还能给我找不见!找不见你们今天就都死在这!!!”

    “大哥息怒,息怒,可这林里我们找好久了,真的没看到她。”

    “你的意思是我是瞎子?我他妈说了我昨天晚上亲眼看见她从这个方向跑进林里了!快点给我去找!”

    “大哥,过去一晚上了,她会不会早就离开密林了?”

    为首的那男人暴怒,一脚踹到他身上,吼道:

    “一夜雨,她死在林里还差不多!要是我回去交不了差,把你们都宰了喂狗!没用的东西,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叫骂声在密林里格外突出。

    少年在树上懒懒地翻了个身,侧眼盯着声音来的方向。

    “吵死了。”

    难得雨停,本来是为了觅处清静。

    他有些烦躁地从树上跳下来,拂了衣袖,寻下一处地点。

    没走多远,就看见倒在地上的少女,浑身脏兮兮的,泥土和血渍染满她的衣服,脸色苍白,毫无生机。

    少年微怔,蹲下身轻轻捏住她的下巴,左右看了一眼,两根手指并拢贴住她的脖颈,感受到冰肌下微弱跳动的脉搏。

    他眉眼弯下几分,难察觉地笑了笑。

    还真是,意外收获啊。

    坦白说,他倒是也没有多乐善好施,但如若见死不救,倒也不是他能做出来的事情。更何况能从林外阁的暗杀中逃出来,按理说定不是什么等闲之辈。

    林里悠闲,闲久了,眼下正有机会充个好人找点事做。

    她身上实在太脏,简单看了一下伤势,思来想去,肖琢相还是决定把她带到备用的木屋里去治疗。

    好在他平时总是自己处理伤口,遇到这种情况也不算束手无策,他挑了一块干净手帕,浸过冷水,敷在高忱安的额头,正欲解开她腿上胡乱扎着的衣条绷带,腿却猛地一抽,他抬头看,少女依然面色苍白,整个人坐着蜷缩起来,蹙眉惊恐地看着他,质问道:“你干什么!”

    两人目光相撞,高忱安又倒吸一口气,眼中写满难以置信,她顿了顿正要开口,腿上的伤口却不合时宜地灼烧起来,她条件反射地“嘶”了一声。

    见状,少年冷哼一声,瞥了一眼从她头上刚掉下来的手帕,冷冷道:“我什么都不干,您继续疼着吧,我走了。”

    忱安顺着他的目光注意到了掉下来的冷手帕,才后知后觉对方是要帮她处理伤口,但心中难免狐疑,这人会这么好心?

    上次见面争锋相对,不欢而散,过了三四个月就洗心革面了?

    高忱安想,最合理的解释应该是对方压根没认出她,毕竟想想自己的狼狈模样,若是让她自己照镜子,估计自己都不敢认。

    想着想着,她心中竟莫名地窝火,也不知道气谁,也不知道气什么,只是十五年来从没有一天想过,自己会沦落至此,便是又气又想哭。

    眼看着他作势就要走,高忱安急忙出声喊住他:“等等!”

    少年回头看她,可她还没想好说什么。

    气氛凝固片刻,高忱安才憋出一个字:“剑。”

    其实她想处理伤口,可却又着实说不出口。

    “你的伤口还不至于活不了。”

    “我是说‘翡翠断绫罗’。”

    他微微一怔,凑近俯身去看,这才将面前这个虚弱无力、面无血色的女孩和那天在客栈任性娇纵、蛮不讲理的身影重合上,随即便蹙起眉头,后退几步。

    察觉到他的表情和举动,高忱安心中怒火更盛,循着记忆里的名字,开口道:“肖琢相,你能不能有点礼貌?”

    他转身走到窗边,倒了一盏茶,漫不经心地回答:“你记性倒是不错,不过你现在还是先关心一下自己的情况吧,毕竟我可不想你死我屋里。”

    这话一出,良久没有回应,肖琢相转头去看,她竟一抖一抖地哭起来了。

    肖琢相心上一颤,一口茶呛得他直咳嗽。

    我太过分了???

    “喂.…..你别哭啊…...”

    越说,她便哭得越伤心,头昏脑胀,身上又热又疼,衣服也撕烂了,包裹也丢了,柳絮和唐诉生死未卜,好不容易捡回了一条命,现在又被人恶语相向。

    先前的火气全都一同化为委屈,她从小声啜泣逐渐变成嚎啕大哭,边哭边颤抖着说:“我…...我不想…...不想死…...”

    肖琢相站在一旁束手无策,凭借初次交锋的印象,说出那番刻薄的话时,他想过她冷嘲热讽有力回击,也想过她自视清高置若罔闻,却全然未曾料到会是现在这幅场景。

    他不敢再无礼地靠姑娘太近,只是罚站一般地站在床边,虽是绞尽脑汁地想,嘴上却只会一个劲地说:“别哭了,别哭了,死不了,死不了.…..”

    高忱安正哭得泪眼模糊,朦胧中却看到肖琢相正端着一柄剑,她稍微忍住哭声,抬头看他。

    “‘翡翠断绫罗’,答应过你的。”

    *

    继高忱安收下剑之后,她也渐渐不再哭了,肖琢相终于松了口气,将手帕重新浸过冷水,然后递给她,待她躺下敷上,便又继续帮她处理伤口。

    两人经过刚才一事,都觉得有种难以言说的尴尬,便都默契地保持沉默。

    许是觉得自己形象全无,颜面扫地,所以就算处理伤口时疼得发抖,高忱安也不肯说一句疼,但肖琢相总归是看得到的,便也尽量放轻动作,以此来减少疼痛。

    包扎完后,他便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这个木屋只是在林里走得远了,稍作歇脚的地方,他平时并不居于此处。

    回到住所璞玉阁,他略感疲惫地倒在床榻上,本来是借着雨后天晴,要不清净一会,要不找点事做,结果谁知道冤家总路窄。有什么办法呢?自认倒霉了。

    他呆呆盯着天花板,脑海里却不断闪过和那个女孩相处的片段。

    受伤的腿,中着伤寒的身体,又脏又破的衣服,初见时明明是那般娇纵的金贵小姐模样…...

    他心中刚生出几分同情和愧疚 ,便又飞快地摇了摇头。

    她伤便伤了,哭便哭了,与我何干?大抵明日好些了,她自己便该去哪去哪了。

    本就是萍水相逢,为她包扎已是我仁义之举,现在也保她毫无性命之忧了,我还在这里有什么好想的呢?

    只是刚安慰好自己,一闭眼便是姑娘那张哭得梨花带雨的,还有些脏兮兮的脸。

    肖琢相越想便越心烦意乱,说不上是什么滋味,他从床榻上起身,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最后认命般地在案前坐下,低声骂道:“就你爱多管闲事!”

    提笔写信给徐勉:

    “速去购置女士衣衫数件,择淡雅颜色,明日璞玉阁相会,办妥此事,无需回信。”

    *

    高忱安再度睁开眼的时候,窗外已然是一片夜幕,屋内亮着一盏小油灯,桌上摆着一碗粥和一笼包子,她拖着身体缓慢起身,端起桌上的粥,已经凉透了,表层凝着一层皱巴巴的油皮,她用勺子舀了舀这浓稠的米粥,犹豫一下后还是选择喝掉。

    柳絮和唐诉呢,他们有没有吃饭,会不会在很着急地找寻自己?那些人是什么来历,为什么要杀我们,我逃走了,他们还会追上来吗?

    所有的问题都无从寻找答案,高忱安只能伤心地想着,一边流泪,一边往嘴里送着粥。

    此刻无雨,亦无月。

    木屋的不远处围着几个黑衣人,依稀还能辨认出中间那人正是昨夜唐诉手下的漏网之鱼,是这帮人的“老大”。

    他们潜伏在树后,近乎与黑暗融为一体。

    “大哥,就是这里,根据您给的线索,这里面躺的就是您要找的那个灰白衣服的女人。不过经我观察,似乎是一个男人救了她,屋里有没有埋伏还无从得知,哥几个要动手吗?”

    闻言,旁边的瘦高男人率先开口:“灰白衣服?我没记错的话,庞明大人不是说那个小姐爱穿鲜艳的衣服?你们确定没找错人?”

    此话一出,才恍然点醒众人,怎得能把这个忘掉了?但为首的男人依然低声怒骂道:“我管她穿得白的还是黑的!我七个兄弟死在他们手里,我必须为他们报仇!”

    他转头看向刚刚那个瘦高男人:“杨渊乔,庞明大人今夜派你来是对第二个目标动手,既然你已经完成任务了,这里就没你什么事了。”

    杨渊乔淡淡看了他几秒,笑着说:“那就恕不奉陪了。”言闭,便朝着林中走去。

    其余几人大气不敢喘,安静等待着。

    待杨渊乔走远,才听到指示。

    “给我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