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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57

    一日前。

    大郑诏狱。

    院子发阴,墙高树密。申时初,日头开始偏西,配上此地树荫下一片杂草。赵毓进来,颇有些“整履步青芜,荒庭日欲晡”之态。他自烟雨楼回雍京北城,请了徐玚吃饭,还喝了酒,身上还带着些许的酒气。不难闻,只是极清淡的花果子的香气,却因为步伐有些懒散,衬托着他身上的酒气愈发浓重了些。

    “忽然得到刑部宣召的命令。”赵毓微笑着对院中等候的刑部官吏说,“来不及醒酒,还望各位海涵。”

    “赵先生不必客气。”回答之人,却不在眼前。

    树荫深处,高墙之旁,是一排坚固却低矮的石头屋。门打开,柳密身着平日非御前公事的官便服,走出来,“刑部唤赵先生过来,是例行公事。”

    赵毓则笑着说,“既然是例行公事,我以为会在刑部正堂。”

    柳密,“刑部尚书陈耘珪御前弄权,陛下震怒,已降旨关押,严查!刑部大小官员脱不了干系,可也不能诛连过甚。如今刑部暂且被督察院监察,查明真相、分辨忠奸,总要费些时日。而如今赵先生这里又不能耽搁,只能借了诏狱这方宝地。这里好,清净,方可做事。赵先生,方才去了哪里?”

    赵毓,“烟雨楼,请个朋友喝了顿酒。”

    柳密,“哪位朋友?”

    赵毓停了一下,没有立即回答。

    柳密并不催促,而是吩咐诏狱听差的从里屋搬了桌椅板凳出来,又吩咐人沏了壶高沫,端了碟子点心。

    他自己坐了,也邀赵毓坐。

    赵毓看着点心,“这是大慈悲阁的枣花观音酥?”

    闻言,柳密笑了,“我们哪里吃得起大慈悲阁的点心?这个酥是内人自己打的。原先在老家的时候,村里女子都会做,菜籽油和面制成酥皮,加上枣,放在灶头上慢慢烘。做好了,给村头土地、灶王、还有一些小庙的神佛上供。我是孔门子弟,不信鬼神,只是觉得酥点味道不错,赵先生尝尝。”

    赵毓,“我一来就有嫂夫人酥点吃,幸甚至哉!”

    “先生喜欢就好。”柳密,“赵先生出征西北十数年,功垂竹帛,无需赘言。只是程风通敌之事,牵扯甚众,赵先生又曾是他旧主,督察院自然要仔细查证,才能还先生一个清白。”

    赵毓,“柳大人,我怎么记得您已经调任户部尚书?”

    柳密,“哦,最近事情多而杂,督察院一时半刻找不到其他人,我就稍留几日,把所有公务都收了尾,也算有始有终,是个圆满。”

    赵毓,“柳大人勤勉。”

    柳密,“食君之禄,本分而已。赵先生,方才宴请何人?”

    赵毓,“你还没忘这茬儿呢? ”

    柳密,“职责所在,先生勿怪。 ”

    赵毓,“唉,我说。其实,也不什么宴请,就是他我二人,吃了些土菜,喝了些果酒。”

    柳密一挑眉。

    赵毓,“徐玚。”

    柳密,“北境总督徐绍长子,北境三品镇守将军,徐玚?”

    “对,就是他。”赵毓,“我们两个是多年旧相识,他曾是我旧部,共过生死。”

    随后,他认真解释往事,——“那是十三年前,元熙二年,徐玚第一次调入我部,被人陷害在伊犁什叶镇遇到围攻,所有守军都阵亡了。我们剩下的人不多,半夜差点就挡不住霍图部骨力裴罗的攻势,后来有幸等到援军,在戈壁沙漠中埋了炸药,全歼霍图部主力,这才有命回敦煌。”

    “此次,他回雍京述职,我们只是吃顿饭,叙个旧。”

    柳密,“元熙二年?”

    赵毓,“是。”

    柳密,“元熙二年,征西主帅是李钧麒。那么,这个援军,是他派去的吗?”

    当时十六国的残部与大郑征西统帅李钧麒有勾结,李钧麒想要养寇自重,十六国想要占据伊犁以及天山向南这一带土地。

    他们均欲致赵毓徐玚于死地,怎么可能派援军?

    赵毓,“不是。”

    柳密,“援军是尹氏九部?”

    赵毓,“也不是。”

    柳密,“那是……”

    赵毓,“殷忘川。”

    柳密,“嗯,事关高昌王,刑部的书吏已经记下。只是,这种事情,没有我们置喙的余地,需请旨圣裁。”

    赵毓点头,“明白。”

    柳密,“赵先生,查问西北卷宗之前,还有最后一件事。”

    赵毓,“柳大人请问。”

    柳密,“赵先生可否与高昌王密谋,屠杀原征西统帅李钧麒以及其副将景厝,夺西北军兵权?”

    “没有。”赵毓斩钉截铁!

    随后则说,“李钧麒因军饷不足,对西北之地不分敌我横征暴敛,激起叛|乱,他本人在伊犁被叛军杀死;而景厝之死则因为他公然违抗封刀军令,于叶尔羌城屠城。我得兵权,是因为先帝赐下玄铁兵符,命我在混乱之中全面接管西北军,总摄西北军政大权。”

    这一次,柳密只是听,的确没有再多问一句。与此同时,院中那一排坚固却低矮的石头屋里,来自督察院、户部、兵部、刑部的上百名书吏,正在紧张地查对放在大樟木箱中抬进来的卷宗,——这十年来,赵毓在西北的全部卷宗。

    赵毓喝茶醒酒,他坐在木椅上,抬了头,看着头顶已经遮天蔽日的树荫,树枝异常粗壮,张扬着遒劲着,像悬在此处人们头顶的一只龙爪,异常锋利。

    柳密,“赵先生很是怡然自得。”

    赵毓,“我卷宗清白,总宪大人公道,本就没什么可担心的。”

    也难怪赵毓有如此底气。

    自元熙二年,他奉先帝密旨接手西北军之后,一直到元熙八年,先帝驾崩,涉西北卷宗封皮之上全部加盖先帝印玺,即使赵毓有任何“将在外,事从权”的越矩行为,先帝一尊神镇着,内阁、督察院和六部,是半个不字也没有,甚至,连陛下也不会深究。不然,不忠不孝两座泰山压下,会死人的。

    可是,元熙八年之后呢?

    那要看天意了。

    只是,皇帝又是怎么个想法呢?

    要说,元熙八年之后,的确有一件事,值得推敲。

    元熙九年,中原大旱。地方官不思抚恤灾民,反而打朝廷赈灾粮的主意,他们把这些救千万人活命的粮食高价转卖西北。

    西北战事吃紧,运粮通道不畅,再加上赵毓手中军饷丰厚,买粮不问价,不眨眼,不求别的,只要军粮充足,军心稳固。这些原因凑到一起致使西北粮价是东南的数倍!所以,大郑东南,川蜀一带的大米,除本省百姓活命的口粮之外,尽数运往西北。

    可是,中原赈灾粮被贩卖到西北则是另外一回事。

    这样做,后果可致使中原三省饿殍遍野,地方官们将转卖粮食所得的白银中饱私囊,连带着赵毓买入这些粮食都是灭族的大罪。朝中针对尹明扬的政敌们,不想西北打胜仗、不想赵毓肃清边界的势力们,全部纠结在一起,让手下控制的言官们一起发难,势必要把尹氏和他庇护的赵毓打到万劫不复!

    可是,这场大祸,似乎骤起,也骤落。

    这段卷宗缺失,如今外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看后面的卷宗,旱灾过后,没有大的疫病,土地恢复之后,农耕也恢复了,一切大难都平稳渡过,许多参与卖粮到西北,却没成,原本自以为渡劫成功的官员却全部下了大狱,抄家灭族,一时之间朝野一片风声鹤唳。

    西北似乎没有买这批粮食,那么,西北的粮草,又是如何解决,从哪里运去的呢?

    赵毓,“粮草,不一定都是谷物稻米,也可以是羊。撒马尔罕的羊就很多。”

    柳密相当意外,因为这段往事,卷宗中的确缺失,“赵先生曾经西征花剌子模?”

    赵毓,“嗨,没那么大的动静,就是去撒马尔罕弄了一些牛羊,马匹,和酸马奶酒。”

    柳密,“撒马尔罕守备在西疆是出名的森严。”

    赵毓,“用了点小花招。我让人把最后仅剩的干草装在麻包中堆放在敌军辖区的山谷中,再让军中几个老实人坚信这是敌军的粮仓,这几个老实人又让全军人坚信,只要攻下撒马尔罕,他们就可以吃到女人脸蛋子那么大的白面馍馍。最后,军队饿了三天肚子,头昏眼花,却在毒太阳下愣是攻陷了守备森严的撒马尔罕。白面馍馍没有,不过,羊肉倒是吃到满嘴流油,那些人也就不计较了。”

    柳密,“为什么不等军需充足,再做万全的打算?”

    赵毓,“我们的粮草是运不过茫茫戈壁的,再说,已经没有粮了。那一年中原大旱,西北不能买活人命的粮食,不但不能买,反而搭进去了不少。当时,我看到中原运过来的粮食,就知道是赈灾粮,那是琼州旧稻米,粗糙陈腐,味道不好,却能活人性命。我不但没收,反而让人抽了军粮跟随押送粮食的人返回中原。大祸是躲过了,可是,西北军中粮仓也空了,只能西度戈壁沙漠,到撒马尔罕碰碰运气。”

    相似的对话,韦睿曾经也问过赵毓。

    为什么不做万全打算呢?

    世上根本就没有万全的打算,千算万算,老天还有一算。

    这本就是一场有去无回的战争,谁怕死,谁先死!

    柳密让人重新沏了一壶茶,给赵毓倒了一杯,手腕尚且没有收回,就突然发问,“赵先生西征,是否取道高昌旧地?”

    赵毓,“……”

    ……

    黄沙万里,枯骨成排。

    到处都是一千年不死,一千年不倒,一千年不朽的胡杨。

    黄土夯成的城墙,迎风飘荡的狗尾草。

    ……

    柳密,“赵先生?”

    赵毓苦笑,“总宪大人,不愧是总宪大人。”

    柳密也笑,“我奉圣命执掌督察院,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不敢说,认真二字,还是担当得起的。”

    赵毓点头,“是的,我曾经取道高昌旧地,并曾与殷忘川的军队结盟,彼时,他并不是高昌王。那个时候,高昌的王位被一个叫做贵霜王子的人占据着。”

    柳密,“多谢赵先生坦诚相告。其实,兵部业已从西北带回一件证据,就是一份盟约。还是那句话,事关您与高昌王,必须圣裁。所以,这件证据已经呈送微音殿。”

    赵毓点头,“明白。”

    ……

    一滴汗珠,顺着肌肤沁了出来,如同在禁宫红莲叶子上滑落一般。

    那是赵毓的脖子。

    文湛在赵毓脖子上又咬了一口。

    “啊!……”

    朝云尉其晨兴兮,暮雨纷以下注。

    “不尽兴也得再忍忍。”

    赵毓伸手捂了一下脖子,又搓了搓,“柳密他们一直在梳理案宗,估计子时就能全部送到微音殿。有些很重要的事情,是要需要圣裁的。”

    “哼!”

    ……

    子夜时分,微音殿。

    柳密先到了。

    他进来,跪了,问了安,被赐座,这才看到,远离御座的一张紫檀木椅上,居然坐着赵毓!

    一袭黑色缂丝衣袍,微微低着眼睑,正在喝茶。

    头发没有严谨扎好,有些水雾,额间垂下几绺发丝,像文人画中的疏林。也许是子夜大殿中的琉璃灯光有些异,此时的赵毓,颜色比几个时辰之前在诏狱见到的时候深了许多,尤其是头发和眼睛珠子,异常的黑,像是大正宫红墙顶上铺着的黑色琉璃瓦。

    而,皇帝在御座上,安静写着字帖。

    偌大的微音殿,除了侍立于陛下身侧的柳从容,就只剩皇帝与赵毓两个人。

    柳密忽然想起来,——没人见过!

    他,还有一会儿即将到来的内阁几位阁老,六部的部堂们,任何人,所有人!

    从未见过皇帝与赵毓在一起时候的样子!

    疏远,却宁静。

    可是,……仿若有游荡的丝,狰狞而绵软,缠绕在御座,字帖,笔墨纸砚,黑檀书案,长柜,黄金造的锁,雕花窗子,大殿顶上彩绘的缠枝莲花,还有地板上铺着的太湖金砖上。

    说不清楚那是什么。

    黄枞菖端了个食盒进来,为文湛摆了茶点,随后,就到了柳密,和赵毓这边。

    柳密起身道了谢。

    元熙官窑的茶盏,黄金入釉,梅子红的颜色,盛着桂花乌龙。碟子也是元熙官窑,却是薇草清透的碧色,摆放着两个酥皮细点。

    “这是御膳的豌豆酥。”赵毓忽然说,“吃了柳大人这么多点心,换您也尝尝我们厨子的手艺。”

    ——御膳,是“我们厨子”?

    柳密向来不是多话之人,他道了谢,拿起来一块酥,轻轻咬了一口,细嚼慢咽。

    “怎么样?”赵毓问他,“可对胃口?”

    “美味。”柳密却将那块酥放下了。

    “是哪里不对吗?”赵毓有些意外。

    柳密微微摇头。

    赵毓这次真有兴趣了,“没事儿,您说说,我听听,也让他们改改,提高提高呀。”

    柳密,“……”

    虽然说此时正在微音殿上,其他人没有到,可是,御座之上,却非空无一人。柳密此时说话尚且要战战兢兢,他确定自己坚决不想在皇帝面前闲聊后宫御膳的厨子手艺不到家这种事情。

    赵毓却是饶有兴趣,他甚至将自己的耳朵贴了过来,“您说。”

    柳密见执拗不过,只得开口,声音却极轻,“这种酥皮,与豌豆白糖这种馅料有些不合,猪油多了一些,不太适合豌豆清甜的口感,应该用陈皮红豆加红糖的馅料,才能压住酥皮浓墨重彩的油酥味道。”

    “呃,……”闻言,赵毓不说话,就是笑,却有些尴尬。

    其实,两个时辰前,赵毓吩咐御膳为微音殿供奉的是红豆酥。

    ……

    “红豆酥?”文湛方才从床榻上下地,正准备沐浴,一听到赵毓的话就开始质疑,“是小的时候,你为我准备的红豆酥?”

    “呃……”赵毓,“应该,大约,也许,那个,……,是吧。”

    文湛,“我原来还以为这红豆酥只给我一个人吃呢。”

    赵毓,“呃,……,这个,那个,陛下,这红豆酥,其实就是御膳的一种普通的点心。”

    文湛一伸手,将自己头发上劲节稜稜修竹玉簪取下,漆黑长发披散而落下,“方才偶翻诗书,看到王维这首——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甚是不错。哥哥,你觉得呢?”

    赵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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