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窗外,暴雨倾泻,砸在琉璃瓦上,噼啪作响,又汇聚成粗重的雨线,一道惨白的电光撕裂夜幕,瞬间照亮了空旷阴冷的宫殿。
“砰——!”
沉重的殿门被一股蛮力猛然推开,狠狠砸在雕花石墙上,发出令人心悸的闷响。刺骨的冷风裹挟着雨腥味瞬间灌入,吹得殿内残存的几盏烛火疯狂摇曳,光影在墙壁上拉扯出扭曲的鬼影。
门口,逆着廊下昏黄的光,立着一个太监模样的人。雨水打湿了他半片衣角,湿漉漉地贴在身上。他脸上堆着笑,嘴角僵硬地向上牵扯,眼底却是一片冰冷。
“七殿下。”尖细的嗓音穿透雨幕,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陛下有请。”
他微微躬身,做出一个“请”的姿态,目光却像淬了毒的钩子,精准地投向大殿深处那蜷缩在冰冷地砖上的小小身影。
那是个约莫十一二岁的孩子,单薄得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叶子。清秀的小脸此刻毫无血色,苍白得近乎透明。泪痕纵横交错,湿漉漉地黏着几缕散乱的乌发。巨大的破门声和那声呼唤让他猛地一颤,慌忙抬起泪眼。刹那间,那双被绝望浸透的眸子里,竟迸裂出一丝微弱却刺目的光亮,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
“……父皇?”他喉间发出破碎的气音,带着不敢置信的希冀。
小小的身体挣扎着,双手死死撑住冰冷刺骨的地面,踉跄着想站起来。过于急促的动作让他眼前发黑,脚下虚浮,险些再次摔倒。他顾不得狼狈,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起,跌跌撞撞地朝着门口那抹身影扑去,单薄的衣摆在寒风中无助地翻飞。
“姜公公!”他终于站稳,声音带着哭腔后的嘶哑和无法抑制的颤抖,“快!快带我去见父皇!”
那被称作姜公公的人嘴角无声地咧开,露出一丝扭曲的快意,仿佛欣赏着猎物最后的挣扎。他慢条斯理地撑起一柄油纸伞,迈步踏入雨中,全然不顾身后那道小小的身影如何急切踉跄地追赶着自己湿透的衣摆。
厚重的殿门隔绝了大部分风雨声。
“陛下,七皇子到。”姜公公站在灯火通明的大殿前,躬身禀报,声音恢复了一贯的恭顺平板。他身旁的身影浑身湿透,水珠顺着发梢衣角不断滴落在地面上,正一脸混杂着恐惧与焦急,在门口不安地僵立着。
“让他进来吧。”一道低沉、听不出喜怒的声音自宫殿深处传来,如同古钟闷响,带着无形的威压。姜公公身影几不可察地一震,侧身,枯瘦的手指不轻不重地在七皇子湿冷的脊梁上顶了一下。
那小小的身影被推得一个趔趄,抬手胡乱擦了擦脸上纵横的雨水,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推开那扇大门,朝那未知的殿内踉跄奔去。
龙涎香的气息丝丝缕缕,萦绕在雕梁画栋之间,却驱不散那股无形的沉重。
高高的蟠龙金椅之上,那抹尊贵的明黄色身影静默如山岳。烛火跳跃,在他深邃的眉眼间投下莫测的阴影。他并未言语,只垂着眸,目光沉沉地落在下方那个跪伏在冰冷金砖上的小小身影,如同审视一件无关紧要的器物。
时间在死寂中仿佛凝固了。金砖的寒气透过单薄湿透的衣料,针砭般刺入骨髓,膝盖早已痛到麻木。那小小的身影跪了不知多久,身体因寒冷和恐惧而微微痉挛,终于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又像是终于鼓起了破釜沉舟的勇气,用那双冻得青紫、沾着泥污的手,死死抠住光滑的地面,支撑着自己,颤颤巍巍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
湿透的乌发黏在苍白的额角,更衬得那张小脸毫无人色,唯有那双眼睛,盛满了破碎的哀求和最后一丝微光。
“父皇……” 声音嘶哑得如同被砂石磨过,带着泣血的颤抖,“母后她……母后她真的……”
高座上的帝王终于有了动作,他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那叹息里却听不出半分温度,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漠然。
“好了。”声音不高,却轻易截断了那微弱的声音,如同冰刃斩断丝线。
“朕知道你想说什么。但你母后的罪证,早已铁板钉钉,查得清清楚楚。她落得今日这般下场,是她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 每一个字都清晰、冰冷地砸在地上,“你再如何哭求,也更改不了她的命数,徒劳而已。”
“可是……” 孩子的声音带着绝望的哭腔和最后的不甘,身体前倾,像是要扑过去抓住什么。
“够了!”帝王的声音陡然转沉,带着不容抗拒的威压,震得烛火都猛地一跳。他目光如电,冷冷地扫过下方那张瞬间褪尽最后一点血色的脸,“朕意已决!” 冰冷的四个字,如同最后的铡刀落下,彻底斩断了所有微弱的希望。
“还是说——”他的双眸微眯,目光锐利如刀锋,直刺向跪着的孩子,“你觉得朕的判断还不如你。”
那跪着的身影猛地一颤,像是被无形的鞭子抽中,慌忙伏低身体,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儿……儿臣不敢!儿臣万万不敢!”
高椅上的身影望着他伏低做小、怯懦又恭顺的样子,眼底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满意。他收回目光,语气恢复了之前的沉冷,却带着一种施舍般的意味:“嗯。识时务便好。如今你母后已入冷宫,关于谁来抚养你,明日朕会去后宫中问问,你不必忧心。懂了吗?”
“儿臣……知道了。”孩子的声音低若蚊蝇,带着一种认命后的空洞,“谢父皇恩典。”
“既然已经明白了,那就退下吧。”帝王的声音里透着一丝厌倦,挥了挥手,如同驱赶一只碍眼的飞虫。
他微微一怔,仿佛才反应过来这无情的逐客令。随即,那双冻得青紫的手再次用力抠住光滑冰冷的地砖,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他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才支撑着自己麻木刺痛的膝盖,一点点、极其艰难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身体因为脱力而晃了晃,他勉强稳住,深深吸了一口弥漫着龙涎香却依旧冰冷刺骨的空气,低垂着头,一步一步,朝着那扇殿门挪去。
就在他快要触及那扇沉重的殿门,即将重新投入外面冰冷雨夜的前一刻,他脚步倏地一顿。那瘦小的背影在空旷大殿的光影里显得格外孤寂渺小。
他像是用尽了毕生的勇气,猛地转过身,再次面向那高高在上的明黄色身影,声音带着颤抖。
“父皇!”他喊出声,带着最后一点微弱的、几乎被碾碎的祈求,“那……那能不能……让儿臣去见母后一面?就……就最后一面……就可以了……”
腐朽的木头混合着尘土气息弥漫在空气里,远比外面凄寒的雨夜更令人窒息。昏黄的宫灯从唯一的高窗透下,勉强照亮一隅,却将阴影拉扯得更加庞大狰狞。
“不,不是这样的!”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蜷在角落的破草席上,指甲神经质地抠着身下潮湿发霉的稻草,“我可是陛下的宠妃!陛下是不会因为那个贱人的孩子就把我贬到这里来的……对,我要见陛下!我要见陛下!”
她猛地从地上弹起来,脚步虚浮地冲向那扇紧闭的、布满污痕的厚重木门,手指刚碰到冰冷的门栓。
“吱呀——”
门却从外面被先一步推开。刺眼的宫灯光芒骤然涌入,像一把锋利的刀,割开了冷宫的黑暗,也直直刺在她脸上。她下意识地眯起浑浊的眼睛,抬手遮挡。
逆着光,一道熟悉的、穿着深色宦官服饰的身影立在门口。
“姜公公!”女人眼中瞬间爆发出狂喜的光芒,如同抓住救命稻草,猛地向前一扑,枯槁的双手死死攥住了来人的衣摆,力道大得指节泛白。
“本宫是冤枉的啊!您现在来这是不是陛下派您来接我出去的?我就知道!陛下心里还是有我的,不过是做做样子给那些外人看罢了!快,快带我走!”
姜公公嘴角勾起一抹极其细微、近乎怜悯又带着嘲讽的弧度。他并未答话,只是手臂看似随意地一抬,一甩。
女人只觉得一股不容抗拒的大力传来,整个被狠狠掼回冰冷坚硬的地面!骨头撞击石砖的闷响在死寂的冷宫里格外清晰。她痛呼一声,趴在地上,一时竟爬不起来。
“淑妃娘娘,”姜公公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尖细平板,却比这冷宫的地砖更冷,“如今您欲图谋害皇嗣的罪名已是铁证如山,板上钉钉。何为冤枉一说?”
他顿了顿,微微侧身,露出了身后一直被他高大身形遮挡住的存在。“今日咱家来,不过是奉旨行事。七皇子去向陛下求得了一个……来见您一面的机会。咱家只是奉命送七皇子过来罢了。”
宫灯的光线,终于清晰地照亮了那个一直隐在阴影里的身影。
那是个单薄的少年,他低垂着头,湿透的衣袍紧贴着瘦削的身体。他似乎不敢看地上的人,目光怯怯地、却又直勾勾地落在女人狼狈的身影上。
姜公公不再多言,转身,深色的衣袍消失在门外。沉重的木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最后一点来自外界的光源和声响。
死寂重新笼罩。
女人趴在地上喘息着,冰冷的绝望像毒蛇般缠绕上心脏。然而,当她浑浊的目光再次触及门口那个沉默站立的少年身影时,一丝扭曲的亮光倏然燃起。
“是你!林蕴舟!”她像突然注入了力气,猛地从地上挣扎爬起,踉跄着扑向少年,手指如同铁钳,狠狠掐住了少年垂在身侧的胳膊,指甲几乎要嵌进皮肉里。
“你见过陛下了!你既然能见到陛下,为什么不去求他放我出去?!啊?!你是不是就巴不得看我死在这里?!你这个养不熟的白眼狼!”
剧痛让少年身体微不可察地一僵,但他依旧低着头,没有任何言语,甚至连一声痛呼都没有。
女人见他毫无反应,脸上的疯狂和怨毒更甚,但转瞬又强行挤出一种近乎谄媚的急切,只是掐着少年胳膊的手却收得更紧,仿佛要捏碎他的骨头。
“不,小七,母后不是那个意思!母后错了!你能来看母后,母后真的很开心……真的!你既然能见到陛下,就说明陛下对你还是不同的!你是母后唯一的希望了!听母后说,你明天……不,现在!现在就去!去跪在陛下的殿前求他!求他念在往日情分上,饶了母后这一次!我不信……我不信他真的那么狠心……”
回应她的,依旧是死一般的沉默。
女人脸上那点强挤出来的、虚假的温情瞬间崩裂殆尽,被一种彻底的、疯狂的怨毒所取代。一个狰狞扭曲的笑容在她脸上绽开,如同地狱里爬出的恶鬼。
“啪——!”
一声脆响划破死寂!女人尖利肮脏的指甲狠狠划过少年苍白清秀的脸颊,瞬间留下一道刺目的、渗着血珠的红痕!
“本宫就知道!你们没有一个好东西!你这个贱人生的贱种!”她嘶声尖叫,“当年你就该跟你那个短命的亲娘一起冻死在那个寒冬里!要不是本宫当年大发慈悲向陛下讨要了你这个灾星来养,你骨头渣子都烂没了!本宫养了你两年!锦衣玉食地供着你!结果呢?结果本宫也被你这灾星连累进了这鬼地方!林蕴舟!本宫对你那么好!掏心掏肺!你现在连替本宫求一句情都不肯?!那你还不如现在就去死!去死啊——!”
极度的怨毒让她彻底失去了理智。她猛地弯腰,从冰冷肮脏的地面上抓起一块棱角尖锐的碎石,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朝着少年的额头砸去!
“呃!”
一声压抑的闷哼从少年喉间溢出。石头精准地砸中他的额角,瞬间皮开肉绽,温热的鲜血混着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额角蜿蜒流下,模糊了他的一只眼睛。他踉跄着后退半步,身体晃了晃,却依旧没有倒下,也没有抬手去擦。
鲜血的腥甜气息在冰冷的空气中弥漫开来。
就在这时,那一直如同石雕般沉默的少年,身形终于动了。
他非但没有退缩或反抗,反而拖着沉重的脚步,一步一步,缓慢而坚定地走向那个仍在疯狂喘息、满眼怨毒的女人。
在女人惊愕的目光中,少年伸出双臂,以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轻轻环抱住了她僵硬而污秽的身体。他的动作带着一种奇异的温柔,将头埋在她散发着腐朽气息的颈窝。细微的、压抑的抽噎声,从他微微颤抖的肩头传来。
“母后……” 他的声音闷闷的,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清晰地传入女人耳中,“您放心……儿臣……儿臣哪怕舍了这条命……也一定会带您离开这里的……”
这突如其来的拥抱和承诺,像一道惊雷劈中了女人。狂喜瞬间冲垮了她脸上残余的疯狂,一种扭曲的兴奋在她眼中炸开。她仿佛看到了冷宫大门洞开,看到了自己重新站上云端,看到了仇敌在她脚下匍匐求饶。
“好!好孩子!” 她几乎是立刻、粗暴地推开了少年的拥抱,双手激动地抓住他单薄的肩膀,脸上绽放出癫狂的光彩,“算本宫没有白养你一场!快说!你何时能带本宫离开?本宫要立刻筹划!出去之后,本宫定要让那些贱人,尤其是那个害本宫到此地步的贱人,统统后悔!本宫要她们……”
声音戛然而止。
一道冰冷刺骨的寒芒无声无息地掠过她脆弱的脖颈。
女人所有的表情瞬间凝固在脸上,那双浑浊的眼睛难以置信地瞪大到了极限,死死盯着近在咫尺的那张脸。
温热的、带着浓烈铁锈味的液体,如同喷泉般激射而出,有几滴甚至带着灼人的温度,精准地溅落在少年苍白冰冷的脸上,恰好落在那道犹在渗血的红痕之上。
殷红与暗红,瞬间交融、重叠。
女人身体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软软地向后倒去,重重砸在冰冷肮脏的地面上,激起一片灰尘。
她的眼睛依旧圆睁着,空洞地望着冷宫腐朽的屋顶,残留着生命最后一刻的惊骇与茫然。
少年静静地站在原地,低垂着眼睑,看着地上迅速蔓延开来的、粘稠的暗红色液体。
脸上,那混合着自己鲜血与女人喷溅出的温热液体,正沿着他清瘦的下颌线缓缓滑落,滴答,滴答,砸在同样冰冷的地砖上,晕开一小朵一小朵妖异的暗花。
宫灯昏黄的光,落在他沾满血污的脸上,一半浸在阴影里,一半暴露在光下。
他缓缓抬起手,用指腹,极其缓慢地抹过脸颊上那处重叠的血痕。
然后,他抬起了头。
脸上,那长久以来伪装的怯懦、卑微被瞬间洗去,只剩下了一片深不见底的冷漠。
那双眼睛,在血污的映衬下,黑得如同吞噬一切光线的深渊,平静得令人心胆俱寒。
“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