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四下张望,没看到人,只有远处的几团火焰,被风扯的东倒西歪。
她打了个嗦哆,先连塞带啃的吃完藏在怀里的两个馒头,再把这俩冻的能砸死人的藏进怀里,一个明早吃,再留一个孝敬何老十,这才抱着胳臂往茅厕跑去。
一路跑来,没看到半个人影,更别提巡逻的士兵。
她本打算明日和何老十套套近乎,问问巡逻的事,没想到,偌大一个军营管理的如此松散,逃跑的希望很大啊。
她雀跃的溜到了军营边缘,立马被现实泼了盆冷水——
靠近栅栏的地方,灯火通明,每十步一人,定时换岗,布防甚密,不乏高手,连只鸟都飞不进来。
刚想到这个比喻,她就看见营地外有两只白色鸟儿的尸体,皆是一箭穿头,力道精准。
这要怎么出去...
“沈姑娘?”
阿乔吓的一哆嗦,随即又怔了怔,好久没人喊过她沈姑娘了。
她扭头,“薛大夫,这么晚了,你怎么在这儿?”
“刚替人看完诊。大冷天的,你怎么在外面?”
阿乔从薛望的话中捕捉到了关键信息,她忙问道:“可是替妘繇帐中的男子看诊?”
“是。看样子不大好了,估计要准备白事了。”
今年冬天,杀伐气太重。到了岁末,接连见了好几场白事了,不是个好兆头。
“大概多久死?”
“啊?”她问的太热切,让薛望一时没反应过来。
“这人说来奇怪,受了很重的伤,又吃不进药,”
“什么时候会死?”阿乔打断他。
“不好好将养的话,也就一两个月的光景了。”
“能让他快点死么?”
薛望疑惑的啊了一声,这要求让他摸不着头脑。
阿乔抓着薛望的手臂,“他死了,我才能趁着妘繇办白事逃出去,才能救你们。”
薛望犹犹豫豫的支吾了半天,不知如何接她的话。
这沈姑娘想的倒是没错,办白事的时候人一多难免乱哄哄的,军营守卫自然有松懈的时候,可他行医三十载,救人无数,始终守着“医者仁心”的祖训,未曾逾越。至于那个念头,他现在想一下都汗毛直竖,浑身打颤。
见他不愿,忙补道:“你下不了手,我来。告诉我他的病症与哪些药物、食物相克。我不会连累你的,我会想法子让军营里的人病一阵子,军营离不了你,就算那人死了,妘繇也不会迁怒太甚。”
薛望惊讶的望向她,取人性命的事被她说的轻描淡写,甚至还能冷静的周全谋划....
这番话是一个养在闺阁的小姐讲的出口的么?
他倏地脊背发凉,要是当初在吟水村,她没能达成目的,是不是也会这般不择手段...
勉强点点头,分别时他还是问了句:“我听族长喊你阿乔,那...”
军营里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总不能以后当着人的面喊她沈兄弟吧。
阿乔笑笑,“阿乔是我小名,营里喊着也听不出性别来,就唤我阿乔吧。”
薛望帮她换完绷带,辞别后她径直往妘繇的营帐走去。那男人住在她的营帐里,她要好好的规划下怎么下药,药渣要藏在哪里,还有伙房...
大老远的就看见一间屋子,一间再平常不过但是只会出现在家宅里的屋子,居然被妘繇搬到了军营。
更让她震惊的是屋子里的画面——
一男子侧立在屋子的尽头,窗上剪影淡淡,给人一种芝兰毓秀的清雅感。
让她一下子联想到沈清云曾带她看过的皮影戏。
接着,一女子剪影跃然纸上,像饮了酒似的,步态迷离,轻纱衣袖翩若蝶飞,发间的流苏钗摇晃出万种风情。
女子一步步贴近,贴上了男子胸膛,引得男子微微侧颈。
至少在阿乔看来是这样的。
女子却突然退了一步,绕着那自带淡淡疏离感的皮影人转了一圈,又从身后贴近。
柔软的女体攀缘上他的肩头,像吐着红信子的毒蛇,渊黑的眼球鼓起,攀在高高的枝头,弯曲着颈子,欣赏着猎物的反应。
阿乔眼如铜铃,这怎么和薛望说的不一样?
不是说缠绵病榻、喝不进药,快死了么?
这是命不久矣能干出来的事?
这样直接下药的计划不就泡汤了?
这么健康....死的太突然妘繇怕不是要把军营给掀翻了查...
接着,男子的衣衫被她一把扯下,阿乔还想再看,却被人从身后捂住了眼睛,那力度像徒手抓鱼,为了防止鱼身上的黏液太滑,除了用劲,还得用指甲抠着鱼鳃。
“非礼勿视!”
她想骂人!
话在嘴里囫囵了一圈发现力度都太弱,咽了回去,换了个有力道的——
她暗中蓄力,猛的抬脚,化作最迅捷的鱼叉,带着穿肠破肚的力量,向下扎去。
遮在眼前手可算收了回去。
嗷一嗓子的叫唤还未出喉咙,就被妘墨咬牙咽了回去,痛成这样还不能出声,只能化作对始作俑者的悲愤控诉:“你你你...”
“我我我我,”阿乔弯腰,抱着双臂,好整以暇的笑着。
要不是沈清云每次给她话本子前都跟古板老头似的,把全书最精华的部分都涂抹、撕掉,她这会儿还能源源不断的输出。
瞧见他一身棉装,而自己却是夹着芦苇杆的寒酸外袍,冷哼一声,“呦,出息了。”
妘墨悲愤的抬头,“我好歹给了你俩馒头,你就不能怀着感恩的心和我讲话?”
阿乔愣了愣,“你给的?”
“不然呢?妘繇把伙房看的可严了,你以为谁都能从军营里顺俩白花花的大馒头么?”
妘墨一脸期待的等夸奖,不出意料,得到了一个白眼。他换了个话题,“我问你,你打算怎么走?”
纱云蔽月,也挡不住她狐狸似的双眼,湿漉漉又圆溜溜的转着。
“我没你那么聪明,刚探查了一圈,军营里边管的不严,外面却层层防守,全氏父子上次逃跑,肯定想过不少办法了,与其自己踩坑,不如盯着他们。你呢?”
“我?”妘墨挑眉,没忍住哼唧了一声,对于她不诚实的回答表达了不满。
他拍拍棉衣上并不存在的灰,直立起身,笑道:“我不打算走了。”
“你....”
妘墨眉毛一抖,回了个你能怎样的表情来。
阿乔懒得搭理他,扭身就走。他身上的秘密堪比沈家的书阁,肯定不可能老老实实的待在一个很快会被杨玥一锅端的军营里。
“欸,你别走啊。”
妘墨小跑着追上,就算阿乔总是在出乎意料的地方突然调转方向,他也跟牛皮糖一样粘着她的步伐走,边走边喋喋不休。
“我倒不是让你谢我,就是看你昨晚就吃了一碗卧了个鸡蛋的阳春面,几个野果,半个兔腿,一条鱼。那兔子瘦的跟鸡仔似的没油水,鱼也都是刺,肯定饿,就给你弄了俩馒头。你放心吃,没事求你。”
阿乔依然不理会他,反而越走越快,妘墨顿感无趣,又不甘心,眼瞅着阿乔不再搭理他,就像所有懵懂无措的少年那样,用挑衅的话语引起她的注意。
“你今晚的那场架打的真漂亮!我没想到你动起手来也能那么不要脸,根本不给别人求饶的机会,逮住了猛揍。”
....
“要不要我在教你几招更狠的?”
见阿乔转身,妘墨立马做好了还手的准备,却听她反唇相讥:“能有你不要脸?”
妘墨脚步一顿,他上下打量起眼前的姑娘来。两人在鼠道里就刀锋相对过,一路走来,她始终处于下风,每一步都会落入他精心设计好的圈套里,而这个天生有着野兽直觉的姑娘,对他始终保持着警惕、疏离和微不可察的忌惮。
他突然想起那砸向妘阖的白面馒头,两人天衣无缝的配合,一个在这遵循丛林法则的军营里找到了容身之所,一个以奴隶的身份在妘繇那边站稳了脚跟,还当着众人的面立了威,彼此之间无言的信任和支持,让他心底腾起一层难以言说的潮湿雾气。
妘墨突然说道:“我们玩一个游戏好不好?”
眼前的女子后退了半步,警惕的望着他,他淡淡地笑了笑,“我问你三个问题,你如实回答,你再问我三个问题,我也如实回答,好不好?”
他知道自身有太多的谜团,而这正是她不会拒绝这个游戏的理由。
她点点头,游戏正是开始。
“第一个问题,今晚接纳你的要是妘家军,让你去鞭笞这些异姓,你会做么?”
她眉梢轻扬,不明白妘墨为何要问这莫名其妙的问题,还是毫不犹豫的回答:“会。”
“第二个问题,虐杀他们呢?”
“你到底什么意思!?”
“你还没有回答第二个问题,你不说假话,我也不说假话。”
阿乔抿着嘴唇,她像一只空心的河蚌,正被人满怀欣喜用刀子的一点点撬开。一旦被掰开,大家就会发现,她是一个丑陋到无法孕育珍珠的蚌。
金秋娘曾说“姿姐儿凉薄的很”,她那时不懂凉薄的含义,知道不是什么好词,特意在沈老爹去她房里那晚下了泻药,就连现在,她想救沈家,也是因为她无处可去了,那方小小的庭院,是她的归处。
南梧宫里,没人教过她人伦秩序,她只用当好一个随时替姜黎去死傀儡,学好搏杀的本领、公主的步态和接见臣子时傲然的神情。
其余时间,她都要像只野兽,以动物的本能守护地盘、与人争食,才能在南梧皇宫活下去。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哪怕徐望孜孜不倦的传授人伦纲常,教她说大越的语言,读书识字懂礼,也无法将一只被经年累月的风沙塑好形状的顽石,重新拼凑。
她骨子里还是遵循着弱肉强食,适者生存的法则,可这套法则,只有当她面临生死危机时才会暴露出来,书读的多了,连她自己也怀疑起这套法则来。
来到沈家后,她一直隐藏的很好,是外人眼中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这是她第一次,被人这么敲碎了看到本质。
为了三个问题,她抿了抿唇,答道:“还是会。”
“第三个问题呢?”她提醒道,她想赶紧结束这场带有审判性质的对话。
妘墨顿了顿,“一旦受到了威胁,便会摒弃所有的原则,不择手段,还真是像我的一位故人啊。”
月上中天,寒气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