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越有些意外会接到冯宛澄的委托。
事实上,他对她的了解就只是“跟在锦呈小少爷身边的助理”,彼此的通讯页面也仅仅是一片空白。
那个沉稳可靠的beta女助理在电话里请求他带一些东西给秋水湾别墅的主人。
“我知道了。”
“麻烦你了,东西我会寄到你地址。”话筒那边的女声略略停顿,又像是鼓足了勇气继续说道:“请多陪陪他……他现在很需要你。”
谈越当然知道为什么——叶凌住在那。而那是他的oga。
就算距离上次见面后一切生活都被刻意地维持原样,但有些细节是不能被磨灭的,例如对Ω类信息素感知力的下降、延长的易感期、药效锐减的通用抑制剂,都在时时刻刻提醒他已发生的事实。
他标记了一个oga,在一年前。
而叶凌如他所知道的,在初雪来临的十一月生下了他们的女儿。
门铃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也无人应答,谈越还是用信封里的密码卡刷开了大门。
宽阔的客厅是一片漆黑,陈设和一年前如出一辙,华丽得没有一丝人情味。空气中飘荡着一种混杂着灰尘,沉默在信息素里的味道。
这里没有单独留人照顾oga吗?
谈越忍不住皱眉,锦呈完全没有理由苛待他们的小少爷,那唯一的解释就是叶凌自己拒绝了所有产后陪护。
所以冯宛澄的语气才充满担忧。
二楼主卧的门是虚掩的,微微透出灯光的暖黄,那是唯一能证明oga好好待在房间的证据,谈越不自觉松了口气。
他走近,推开了门,叶凌窝在床上一动不动,手边的电脑已经因长时间待机而熄屏了,呼吸灯伴随他的胸腔起伏浅浅亮着。
谈越放轻了脚步走近床边,叶凌的睡姿着实不敢恭维,他掀起了被子一角,好把那只裸露在外的手臂塞回去,这样近的距离那股味道好像更加香甜了。谈越不太确定的那是否是他所猜测的原因。
转身的那刹那,他听见叶凌含糊的声音:
“谈……越?”
谈越去了二楼客厅。
极好的听力即使隔着一道门也能听见里面的动静,更何况他们早已完成标记,从踏进这扇门时,伴侣的气味总让谈越不自觉咬上舌尖。
叶凌匆匆掬了捧水洗脸,犹豫了会,从柜子里掏出尘封许久的信息素隔离贴。玻璃纸阻挡了空气中α类信息素的接触,躁动不安的腺体才安静下来。他走出门时发梢还挂着水珠,撞上谈越的视线,握着门把手的手指一顿,随即用力关上了门。
“宛澄让你来的?”他坐到谈越对面,意料之中得到肯定的答复。按理说,谈越没有必要再接受什么请求,他们的利益交换早在一年前就被一纸定论,叶凌仍不知道父亲究竟给出了什么筹码,绑得谈越留在他身边一年。
“你还真是烂好人。”
谈越没有接叶凌的嘲弄,道: “你身边应该有人照顾你。”
叶凌的声音带了点笑,“难道你要毛遂自荐?”
谈越自然是指他爸安排的那些人,但他想要谈越的回答,果不其然又是他一贯的风格:“你需要的话。”
“我不需要。”叶凌打断他,“把东西给我你就可以回家了。”
他看见谈越手里的信封,厚厚的一封,“那是什么?不会是现金吧。”
他的排斥甚至有些刻意。叶凌已经没有多余的精力匀给演技,前胸衣料已经黏住了皮肤,无法避免的摩擦带来不适感,似乎谈越再不快点消失的话,将会有什么极其糟糕的事发生。
“不,是照片。”
照片?
来不及去思考谈越话里的含义,信封边缘滑出来了一叠相纸。
叶凌屏住了呼吸。
婴儿生长的速度是很快的——他浅薄的生育知识终于多添一行。
初曦朦胧的暖光晕在相纸上,恒温箱里躺着一个女婴,咬着手指,脸上泛着蔷薇般的嫩红。那样鲜明澄澈的馨香仿佛萦绕在鼻尖,让叶凌想起一首童谣,或许女孩子真的是糖果和香料捏成的也说不定。
生产的细节如今已趋于模糊,他只在脐带剪断后,短暂地看了一眼护士臂弯中的初生儿就昏死过去,连孩子的性别都是两天后从宛澄口中得知的。
是个女孩。
现在叶凌在心里补上一句,是个可爱的女孩。
是他在这场交易一样的婚姻中唯一期待的礼物。
“她叫什么名字?”再想往后看却是第一张相片,叶凌恋恋不舍地放下那叠相片,热切地望着谈越。
“……”迎着那样炙热的目光,谈越张了张口,沉默不言。而叶凌也反应过来了,笑容落了下来。
“你不知道?”他缓慢道:“还是,我爸不让你知道?”
他和谈越的契合度惊人,他们的后代也极有可能会分化成alpha或者oga。而那个孩子的信息素检验单上的判断是哪种,看父亲的重视程度也不难猜出——不出意外的话她会分化成alpha。但按照合约,无论第二性别是什么,她的alpha生父都将自动放弃抚养权和探视权,作为一个远离叶家未来继承人的局外人,连她的名字都无从得知。
写在合约里是一回事,面对面摊开讲又是另一回事,叶凌暗暗咬牙,气氛顿时陷入沉默。
“我不知道她的名字。”
过了一会儿,他听见谈越的声音:“但你可以去问。”
他立刻转头看着谈越,脱口而出:“为什么?”
这是个傻到不能再傻的问题了,但谈越还是耐心地回答他:“她是你的女儿,这是你的权利。”
相距不过三米的距离,那双瞳眸目光沉静,却也流光溢彩,映照着叶凌的倒影。这是他的alpha,是他法律意义上的丈夫,他们在彼此的后颈腺体烙下自己生命的一部分,并以诞育新生的方式延续着标记的缔结,尽管谈越并不爱他。
“……好。”
“那我明天上午十点来接你。”
叶凌点头,想起什么,忽地起身,“你等一下。”
他走下楼梯,谈越低头,端起面前的茶抿了一口,顿时皱着眉放下了。叶凌茶泡得难喝,如果不是小少爷的茶叶堆得要发霉了——谈越翻出茶叶罐看了看——确实没冤枉他。
不多时,叶凌抱着一大堆文件走上楼梯。
“把这些签了。”叶凌扔过一支笔,把摊开的文件夹推到他面前,谈越低头便看清上面的字。
《离婚协议书》
硕大的标题印在纸面上,漆黑的字块绵延起伏,密密麻麻铺满了纸。
谈越面不改色,一页一页地翻了过去。这么厚一本协议书,几乎全是与财产分割有关的内容,叶凌相当慷慨地划了一大部分给他:可观的金额、几十处地段优越的房产,股票和基金等证券,还有其他零零散散的东西。夹在最后是两份轻飘飘的《清除婚内终身标记手术知情同意书》,手术者那栏都已经填上了叶凌的名字。
“知情书填一份给我,其他的你可以拿走了。”叶凌伸手拿了其中一份,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椅子扶手,“算是我对你这一年的补偿……”
“不必。”谈越打断了他,只把最后一页抽出来,细细读着每一项条款和注意事项。
叶凌挑起眉梢,“为什么不要?如果不是我,你还能找个自己喜欢的oga。因为我怀孕需要你的信息素,你连工作都辞了,这些不够补偿你的损失?”
“我要的,令尊已经给我了,其他的我不会多拿一分。”
意料之中的答案,却让叶凌心中腾起一股火,好像谈越在意的就只有和他父亲的纸面契约似的,而合约上作为“妻子”的自己,只是谈越兑现承诺不得不接手的麻烦而已。
叶凌冷笑一声:“我还真是好奇,他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
“抱歉,我不想说。”谈越的目光略微下移,而叶凌丝毫未察觉,从沙发上站起来,握紧拳头,“谈越,你每次都能惹我生气。”
“……抱歉。”
叶凌怒极反笑,把知情书揉成团,“你的道歉我听够了,没有一句是真心的。”
纸团砸在谈越嘴角,落在脚边,他把它捡起,展开,平铺在另一页上,在落款处写上自己的名字。
“手术在什么时候?”静默的指针拨过一格,谈越轻声问。
叶凌忍着怒意,过了片刻才答:“二月十五。”
还有两个多月,这个时间倒比谈越预想的要快很多,清洗标记手术是最难预约的,能短时间内排上号,想必叶凌也动了不少关系。
按照先前的约定,他们的婚姻到明年二月份就会终止,谈越可以随时提出离婚,所以叶凌在那段时间洗掉标记最合适不过。再之后,是听从家族安排和一个哪怕契合度不那么高却门当户对的alpha联姻,又或者自由恋爱再婚生子,就全是他自己的事了。谈越不会再受他牵绊,也不会被他的信息素所扰,这样的话,他或许还能回去找那个初恋?
叶凌玩味那两个字,嗤笑一声。
“……”谈越的手短暂收回,又喊了一声:“你怎么了?”
“哦……没什么。”叶凌回神,看见谈越手里的笔和知情书,“签好了?拿来给我。”
他捏住一角用力,却没抽出来,皱眉去看谈越。
“不,我是说,你……”谈越目光再度下移,视线落向他小腹,明灭的灯光沉在那双玉石般璨然的眼眸里,似乎有雾笼罩,看不清情绪,“你还好么?”
“我好得很……”叶凌的话猛地打了个顿,只见自己的衣服不知不觉中已经洇湿了,一路漫到下摆,透出水浸过的深色,而随着他的动作,一滴悬而未落的液体终于摆脱衣料纤维,落在谈越手背。
他们同时收声,形如静止。
空气中alpha沉静的信息素、oga波动不平的信息素、还有一股诡异的淡淡气味,于满屋骇人的静默共同泛滥着。
半晌,叶凌去拽茶几上的纸盒,罕见地局促,“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他没拽住,反而把纸盒推得掉在地上,滚进沙发底,叶凌从来没有这么懊恼和尴尬的时刻,也不敢看谈越的表情,俯身去够纸盒。余光只见谈越朝他走了两步,头顶响起一贯冷静的声音。
“去洗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