诊所里,冰冷的电子音“滴答”落定,空气凝固得如同铅块。消毒水、硝烟、血腥、河泥的腥气混杂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肺叶上。

    森鸥外脸上那副惯常的狐狸式微笑,终于被一层难以解读的凝重覆盖。

    深紫色的眼眸里,算计的光芒依旧,却似乎掺杂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被强行压下的波澜——是预料之中的尘埃落定?还是对即将被投入绞肉机棋子的……一丝歉疚?

    他放在诊疗台上的手指,极其细微地蜷曲了一下,指尖无意识地蹭过柳叶刀冰冷的刃口。

    凪月的反应最为直接,也最为冰冷。指向森鸥外的枪口纹丝未动,但他眼中那两点骇人的猩红光芒,却像被瞬间抽干了所有热量,凝固成两枚浸透寒冰的弹头。

    七十二小时的宣判落下,狂暴的怒火被更深沉的死寂取代。

    右手的颤抖消失了,不是因为控制住,而是已经麻木。他感觉不到愤怒,也感觉不到恐惧,只有一种熟悉的、在血泊中等死的疲惫感,从三年前的记忆深处翻涌上来,只是这次,身后还粘着一个甩不脱的麻烦精。

    “关联体...呵。”凪月的声音响起,嘶哑,冰冷,没有丝毫起伏,像生锈的铁片在水泥地上刮擦。

    枪口终于垂下,不再指向森鸥外,但也并未收起,只是随意地垂在身侧。

    他转过头,垂眸的神情里只剩下平静:“倒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词。”……将过往的记忆碎片拼凑,所有答案都指向一个冰冷的结论——他,连同这个叫太宰治的小鬼,早已被森鸥外精心编织进一张更庞大、也更残酷的网中,作为双重诱饵。

    太宰治自然也在收到信号的下一秒得出了结论,但他展露的情绪太少,只微微低着头,湿透的刘海像黑色的水草垂落,遮住了大半张脸。但那只未被绷带覆盖的鸢色眼瞳,在阴影深处亮得惊人。

    死亡的倒计时非但没有给太宰治带来恐惧,反而像一剂强效的兴奋剂,瞬间点燃了他沉寂的心湖。

    关联体...与凪月一起被列为清除目标,一起走向注定的毁灭。

    想到这些一股难以言喻的、滚烫的洪流在他冰冷的胸腔里奔涌、冲撞,几乎要冲破那层死气沉沉的外壳。

    殉情……这个带着诡异美感的词语,带着扭曲的甜蜜,在他脑中疯狂盘旋、放大。他握着手机的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身体却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体内那股被点燃的几乎要将他焚毁的亢奋火焰。

    然而,他的脸上,却只有绷带边缘渗出的血丝在缓慢晕染。

    “太宰君?”森鸥外温和的声音打破了死寂,带着一丝探究,“看来,你对这次的身份……并不排斥?”他敏锐地捕捉到了少年身上那股极力压抑却依旧泄露出来的异样气场。

    太宰治缓缓抬起头。脸上没有笑容,只有一片近乎空洞的平静。但那平静之下,鸢色的眼瞳深处,却翻涌着足以吞噬一切的暗流。“排斥?”他的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森先生安排的剧本,总是如此出人意料。七十二小时……倒是不错的消遣。”他晃了晃手中屏幕跳动着乱码的手机,目光转向凪月,那眼神专注得可怕,像是在欣赏一件即将破碎的稀世珍宝。“月,你说,我们最后会死在哪里?河里?还是像垃圾一样倒在这种阴暗的巷子里?”他用一种谈论天气般的平淡口吻,说着最疯狂的话语。

    没有咆哮,没有脏话。凪月只是猛地一步跨前,左手如闪电般掐住了太宰治的脖子,将他狠狠按在冰冷的墙壁上。力道之大,让太宰治的呼吸瞬间一窒,后脑重重撞在墙上发出闷响。

    凪月的脸逼近,猩红的瞳孔里是冻结万年的寒冰,声音低沉得如同深渊的回响,每一个字都淬着冰渣:“再提一个‘死’字,我现在就让你永远闭嘴。听明白了吗?”那冰冷的杀意如同实质的刀锋,刮过太宰治的皮肤。窒息感和濒死的威胁,反而让太宰治眼中那疯狂的火焰燃烧得更旺,但他只是艰难地勾动了一下嘴角,没再发出声音。

    “凪月。”森鸥外适时开口,声音恢复了惯有的冷静,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安抚,“七十二小时,时间紧迫。”他站起身,走到凪月身边,无视了另一道泛着恶意的目光,只单单与凪月对视。

    眼神深处似乎有复杂的情绪在激烈拉扯——对这个强大又脆弱、游离于世却又一次次被拖入深渊的男人的……欣赏?掌控欲?还是棋手对那枚最锋利也最易折的棋子,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深究的……不忍?

    “听着,”森鸥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清道夫的核心目标是回收你,凪月。太宰作为关联体,是它们捕捉你、定位你的工具,也是它们计划外的‘意外’。”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被掐着脖子、却依旧用狂热眼神盯着凪月的太宰治。“它们的行动模式很简单,高强度信息压制和外围清扫,再进行袭击和消耗。真正的清道夫主力,恐怕会在你疲态尽显时才会发动致命一击。”

    “所以?”凪月的声音依旧冰冷,右手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枪柄。他早已看穿森鸥外的目的,但按照合作的诚意选择顺势而为。

    “我需要你们撑过前四十八小时。”森鸥外直视凪月,紫瞳里闪烁着一缕寒光,“横滨现在是一锅沸水。老首领的猎杀令让里世界风声鹤唳,港口内部更是暗流汹涌。那些忠于老首领的守旧派,是我最大的绊脚石。而你引来的清道夫,这些外部的高效杀戮机器,正是目前最好的清洁员。”他嘴角勾起一丝冷酷的弧度,“让守旧派的力量去和清道夫碰撞,互相消耗,互相暴露。当混乱达到顶点,当双方都精疲力竭时……”未尽之语如同手术刀般锋利——他森鸥外,将是收割一切的黄雀。

    “用我和小鬼的命,搅浑水,给你铺路...呵。”凪月的嘴角扯出一个冰冷且毫无笑意的弧度,银色的眼眸中是彻底的讥诮,“森医生,好算计。”

    “是互惠互利,凪月。”森鸥外纠正,语气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诚恳的沉重,“你们吸引火力,为我创造机会。而我,会在四十八小时内,提供有限但关键的后援——据点、武器、情报。更重要的是,”他目光锐利如鹰隼,“只要我上位,掌控港口黑手党,就有足够的筹码和能力,帮你彻底斩断组织的锁链。这不是空话,凪月,是你目前唯一的生路。”

    他上前半步,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凪月身上散发出的寒意和硝烟味,这是一个冒险的试探。“想想看,彻底的自由。不用再担心背后的冷枪,不用再被过去的噩梦纠缠。你和太宰君……都能活下去。”他刻意加重了“活下去”三个字,目光扫过太宰治,带着洞悉其矛盾心理的暗示。

    和凪月一起活下去?太宰治眼底翻腾的火焰似乎被泼了一盆冷水,一丝微不可查的抗拒和迷茫一闪过。

    凪月沉默了。视线在森鸥外脸上缓慢移动,如同冰冷的探针。森鸥外的心声是翻涌的暗流:冰冷的算计、对权力的渴望、精密的推演……但在那层层叠叠的利己主义思维最深处,凪月似乎捕捉到了一缕极其微弱、短暂得如同错觉的波动——那是对他凪月个人的一丝复杂难辨的……类似惋惜的情绪?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未散便消失无踪。

    演技?还是这个利益至上的老狐狸还存在人类的同理心?凪月分不清,也无心分辨。这微弱的波动在巨大的生存压力和自由的诱惑面前,不值一提。

    “据点。武器。情报。现在。”凪月的声音斩钉截铁,没有任何情绪起伏。他松开了掐着太宰治脖子的手,后者靠着墙壁滑下,剧烈地咳嗽起来,可那双鸢色的眼睛,却死死盯着凪月,亮得惊人。

    凪月收起了枪,不是信任,是合作的妥协。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不容他浪费时间在无谓的宣泄上。

    森鸥外眼中那丝复杂的情绪彻底隐没,恢复了往日森医生的模样。“明智。”他转身打开药柜暗格,拿出图纸、钥匙、现金、子弹。“地图三个点,安全屋。钥匙对应两个,现金应急,子弹通用,情报会通过……”他瞥了一眼太宰治手中那部破手机,“……特殊渠道发送。前四十八小时,周旋,制造混乱,把火引向地图标红的守旧派据点。”

    他把东西塞给凪月,最后看向太宰治。“太宰君,你的任务是——活着。”他拉长语气停顿,眼神意味深长,“好好跟着月,他的状态,关乎你们能否见到黎明。”

    太宰治用手背擦去嘴角因咳嗽渗出的血丝,扯出一个毫无温度的笑容:“当然,森先生。我会好好和月在一起的。”他刻意强调“在一起”,带着一股异样的占有欲。

    湿冷的身体缓慢贴近,目光却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牢牢锁定在凪月那只紧握钥匙、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的手上。

    手上的疤痕,和可能再次出现的脆弱颤抖,都让他体内那股滚烫的洪流奔腾得更快。活着?不,他要在死亡的倒逼下,撕开那层坚冰,看到月所有的真实——恐惧、痛苦、以及被血与火埋葬的过去。

    凪月条件反射地侧身避开太宰治的贴近,一把将暗格里的东西粗暴地塞进口袋。“走。”他看也没看森鸥外,转身走向那扇彻底报废的破门,背影决绝,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孤绝戾气。

    太宰治像一道无声的影子,淡然跟上。经过森鸥外身边时,他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只有那只未被绷带覆盖的鸢色眼瞳,斜睨过来,嘴角勾起一抹冰冷到极致的弧度,无声地用口型吐出两个字:“利·用。”

    森鸥外脸上的表情彻底消失,深紫色的眼眸在昏暗光线下幽深如古井。他看着两人消失在门外的夜色中,听着凪月踢开碎木的声响远去。诊所里只剩下他一人,以及地上那两滩来自机油混合仿生血液的污迹。

    他缓缓坐回椅子,拿起柳叶刀。冰冷的金属触感让他纷乱的心绪沉淀。利用?当然是。为了横滨的夜晚,为了至高的位置,必要的牺牲……无可厚非。凪月是王牌,亦是祭品。太宰治是变数,也是催化剂。

    只是……当指尖无意识地描摹着刀身上一个极其微小且不易察觉的凹痕时......是凪月某次重伤手术中,因剧痛无意识挣扎留下的印记。那双因绝望而凝固的猩红眼眸,以及那缕在算计洪流中一闪而过的微弱情绪,再次浮现。

    他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磐石般的冷静和决绝。他拨通加密通讯。

    “计划进入第二阶段。诱饵已放出,目标清道夫与旧港。启动预备案,严密监控所有标红区域。另外……”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冷意,“优先确保关联体信号源的稳定传输。他,是找到月和引爆冲突的关键节点。”

    夜色粘稠如墨,横滨错综复杂的巷道如同巨兽腐烂的肠道,弥漫着潮湿、霉变和铁锈的气息。

    凪月拽着太宰治在黑暗中疾行,脚步轻得像猫,融入阴影。他避开了森鸥外给的第一个安全点。凭着杀手对城市脉络的深刻烙印,七拐八绕,最终钻进了一片靠近废弃工业区的、被遗忘的贫民窟深处。破败的房屋如同残破的墓碑,居民稀少而警惕,是天然的藏污纳垢之地。

    他撬开一栋半塌楼房底层杂物间的门锁。里面堆满锈蚀的金属和发霉的破家具,灰尘呛人。这正是凪月要的——混乱、肮脏、毫无价值。

    “待着,别出声。”凪月把太宰治推进角落一堆散发着浓重霉味的破麻袋后面,声音压得极低,冷得不带一丝情感。

    迅速检查唯一的窗户,用一块沉重的锈铁板卡死,只留一条缝隙。然后,凪月像一头蛰伏的受伤野兽,背靠冰冷墙壁滑坐在地,手枪放在触手可及之处。他闭上眼睛,全力催动异能。

    无形的感知波纹扩散,穿透墙壁,扫过附近的破屋和死寂的街道。他要捕捉附近所有活物的心声,寻找真正的敌人。

    黑暗中,太宰治蜷缩在麻袋后,没有抱怨。这肮脏、狭小、充满死亡气息的角落,意外地契合了他此刻扭曲的心境。他能清晰地听到凪月压抑得近乎消失的呼吸声,感受到对方身上散发出的混合着硝烟、汗水和一种独特冷冽的气息。这气息像钩子,牢牢钩住了他体内那股难以控制的情绪。

    他摸索着,从湿透的西装内袋里,掏出一小卷还算干燥的绷带——这是他在医院顺来的,属于凪月的那卷。他将绷带凑到鼻尖,似乎感受到了之前在凪月怀中的温度。然后,借着窗外透进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微光,他开始慢条斯理地解开自己手臂上湿透并且染血的旧绷带。动作缓慢、专注,带着一种近乎仪式的庄重。

    伤口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他毫不在意疼痛,指尖带着一种奇异的迷恋,轻轻抚过那些在工厂留下的擦伤和淤痕。接着,他用那卷干燥的、带着凪月气息的绷带,一圈,一圈,极其缓慢而仔细地重新缠绕上去。每一次缠绕,都仿佛在将那股冰冷的气息更紧密地烙印在自己皮肤上,与自己体内那团疯狂的火融为一体。

    鸢色的眼瞳在黑暗中闪烁着幽深的光,如同潜伏的毒蛇,紧紧锁在靠在墙边、闭目凝神如同冰冷石雕般的凪月身上,尤其是那只放在枪柄上、骨节分明的手。

    他在等待。等待那只手再次背叛主人的意志,暴露出深藏的脆弱。等待那坚不可摧的壁垒,在倒计时的催逼和无休止的猎杀下,裂开第一道缝隙。

    那将是他窥探凪月灵魂深处、那片被血与火彻底埋葬废墟的……唯一入口。共赴死亡的诱惑与挖掘对方全部秘密的病态饥渴,在他冰冷的躯壳下熊熊燃烧,几乎要将他自己也焚成灰烬。

    时间在死寂中流淌。凪月的异能范围内,只有几个流浪汉麻木饥饿的思绪碎片和老鼠的窸窣。

    暂时安全。

    然而,就在他精神绷紧到极致、稍有松懈的刹那——

    “嘀…嘀…嘀…”

    一阵极其微弱、间隔规律、如同心脏起搏器般的电子音,突兀地在死寂的杂物间内响起!

    声音的来源……赫然是太宰治刚刚换下、扔在脚边的那堆湿透染血的旧绷带深处。

    凪月猛地睁开眼,猩红的瞳孔在黑暗中骤然收缩如针尖,瞬间锁定了声音的源头,那绝不是心跳,是追踪信标的信号音。

    几乎在同一刹那,透过那条狭窄的窗户缝隙,他眼角的余光清晰地捕捉到——远处废弃工厂高耸的、锈迹斑斑的冷却塔顶端,一点微弱的红光,如同恶魔骤然睁开的独眼,在浓重的夜色中,极其短暂地闪烁了一下,精准地指向了他们藏身的这栋破楼。

    冰冷的杀意瞬间沿着脊椎炸开,直冲头顶!陷阱中的陷阱!

    森鸥外……连这一步都算死了。利用太宰治携带的信标,确保清道夫的猎犬能死死咬住他们,让这场追杀的火焰烧得更旺、更彻底。

    没有怒吼,没有咒骂。凪月整个人瞬间化为一道冰冷的阴影。他左手如电抄起地上的枪,右手如同铁钳般猛地抓住太宰治的后衣领,将他整个人从麻袋后粗暴地拖拽出来,巨大的力量让太宰治双脚离地,撞翻了旁边的破木箱,发出刺耳的碎裂声。

    “走。” 一个字,冰冷,短促,如同出膛的子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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