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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冤家路窄(三)

    昨天半夜。

    明晏回了云华宫,拿起架子上的绿翡翠烟斗点燃,忽然开口:“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嗯?”澄华半天才反应过来,“时浅去年就从下四场出来了,之后又从云洲调回了帝都,眼下在潇洲人道场任事。”

    明晏抖着烟灰:“之前怎么没见过?”

    澄华回忆道:“在干些杂活,你自然碰不到。”

    明晏嘴角讥讽:“当初那么兴师动众的救他回来,怎么就让干点杂活呢?这不是大材小用吗?”

    澄华指了指眼睛。

    明晏吐着烟雾:“他的眼睛不是以前那种青色了,也就是说……他没有天卦神算的能力了,可就算没了能力,他也不还是高韵的儿子吗?你们就这么报答恩人?”

    澄华小声提醒:“那他也是时磐的儿子嘛。”

    明晏目光微沉,指节因用力而苍白:“时磐是杀了你们不少人,教王对他挺好,帝都可没那么容易来,安排点杂活,混吃等死日子过得轻松。”

    “我看未必。”澄华感慨,“人道场有九个分部,帝都潇洲的首领是侯青,侯青的大哥当年就是被时磐杀的,正好找机会公报私仇呢。”

    提到侯青,明晏的眉间全是阴郁:“狗咬狗。”

    澄华看着他额头的红肿,想起那让人啼笑皆非的一幕,终于止不住大笑:“你招惹那种人干什么?”

    明晏心中的烦躁进一步加深:“笑什么?说他是狗还不承认,脑壳比狗都硬!”

    澄华从书柜里拿出药膏给他抹上:“他又不敢动刀,只能拿头顶你这一下了,还算识趣,知道见好就收,你呀,少惹这种瘟神。”

    明晏稍抿唇线,无所谓似地试探道:“惹就惹了,他有说过白沙洲的事吗?”

    “那倒没有。”澄华也没怀疑他话中有话,“那时候时浅年纪小,什么都不知道,白沙洲的事情他说不记得了。”

    明晏稍微松了口气,他不想再提这个人,转而问道:“梦华散带了吗?”

    澄华犹豫半刻:“你今天不舒服,别碰那东西了。”

    明晏笑得暧昧:“别装好人,你又要故意藏着勾引我。”

    白雾缭绕间,烟灰已在青兽铜炉里积了半寸,澄华慢慢撑起身,从腰上的香囊里拿出一颗珍珠色的药丸。

    梦华散甜腻的香氛扑面而来,明晏咽了口沫,眼瞳也跟着那颗药丸边移动边涣散开来。

    澄华将药丸放入他的口中,贴过去,温声道:“都给你,阿晏,我最近有点忙,不能经常来看你了。”

    药含在口里,明晏似乎想起来什么事情,看着他,声音也无端地有几分冷情:“澄华,你要大婚了,恭喜啊。”

    澄华手上的动作一顿,半晌才捶了他肩头一下:“还早,要明年呢,只是他们规矩太多,现在就要开始准备了,你别闹,若是还缺什么,就让下人去我那里拿。”

    “缺什么……”明晏的气息就紊乱起来,猛地拽住澄华的衣襟紧贴过去:“缺你。”

    屋外冷风大作,澄华随手熄灭了房间的灯。

    ***

    这一觉睡得沉,天快亮的时候,澄华亲吻了他的额头,起身离开。

    云华宫门口的马车走远后,时浅才从墙角里站起来,抖了抖身上的雪。

    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感又涌了上来。

    时浅走到云华宫门口,出来迎接的是婢女银霜,小心翼翼地问道:“修罗场的人……有什么事吗?”

    时浅将银鸦令递给她看,说明了来意。

    银霜有些意外,小声道:“我去叫公子起床……”

    “不必了。”时浅拦住她,“让公子睡吧,我在外面等着就好。”

    云华宫不大,原本是废太子澄安养病的地方,后来废太子出家,这里就给了现在的太子澄华,澄华又在五年前送给了明晏。

    自那以后,质子明晏成了外人口中的“半个主子”。

    时浅鬼使神差地推门走进房间,刚进门,他的眉头瞬间紧蹙,本能地抬手捂住了口鼻。

    香气沁人心脾。

    但这不是普通香薰的气味,而是来自圣教四大长老所提炼的一种迷香,名为梦华散。

    那东西被戏称为“不死的毒药”,是从圣教神花红风莲的花蜜中提炼制成,致幻成瘾却并不致命,只会让人一断药就生不如死。

    时浅远远看着还在熟睡的明晏,却心生起了疑惑——如果真的是梦华散成瘾,明晏应该早就是个废人了,不可能有那么大的力气一脚踹得他呕血。

    装的吗?

    时浅轻步上前,九年不见,这张脸是越发妖孽了,不知是酒精未散,还是迷药未尽,这会明晏的脸庞苍白如玉,只有双颊泛着一丝不正常的潮红。

    “啧。”时浅翻了个白眼,胸膛又痛了起来。

    他忽然觉得有点嫌弃这个人。

    趁着明晏还没醒,他直接将云华宫上下翻了个遍。

    ***

    明晏直到中午才睁开松醒的眼睛,看到床边站了一个人。

    时浅正准备打招呼,明晏一个翻身,嫌弃地嘀咕道:“撞鬼了。”

    时浅憋着笑,不说话。

    片刻,明晏坐起,游离的神智陡然一清,一脸震惊地转过头来。

    时浅一身黑色劲衣,左耳上戴着修罗场标志性的红风莲耳坠,翻掌将一枚银鸦令递给他看,微笑行礼:“公子好,我叫时浅,奉教王的命令,从今天开始负责保护您的安全。”

    ***

    今日大雪,天色阴沉。

    明晏起了床,从案上拿起银针挑了些烟丝在绿翡翠烟斗里,又取了火折子点上,问道:“你是来干什么的?”

    时浅乖巧地回答:“昨天冒犯公子,教王让我过来赔罪。”

    明晏头也不抬:“说人话。”

    时浅改了说辞:“太子明年就要大婚了,你们还那样公然出双入对多不好,教王让我来盯着你,别惹事。”

    明晏似乎冷笑了一下,他一身青衫,手里的绿翡翠烟斗沁着雾丝,白烟笼在年轻英俊的脸上,慢步走到院中的白梅树下。

    时浅紧跟着他,这个白梅树下的病公子,和昨天踹他的疯酒鬼判若两人,反倒和记忆里那个颤抖的少年叠起了重影。

    雪似乎又下大了一些。

    长久的沉默,长久到仿佛又走过了一次九年。

    烟斗在手背上轻轻一敲,烟灰簌簌落下,明晏主动打破了沉默:“我记得直到最后你也没有认罪,当年那般宁死不屈,到头来还是折腰损节,当了别人的走狗。”

    时浅并不理会他的挖苦,轻声道:“你也变了,十四岁单枪匹马救我的少年英雄,如今变得不人不鬼了。”

    明晏扭头给了他一脚。

    这一脚踹得轻飘飘,时浅也躲得轻飘飘。

    两人默契地互换了一下眼神,时浅笑了起来:“还是那个味,本尊无疑。”

    明晏打量着这个久别重逢的人:“小时候像病猫一样,怎么现在长成了一双桃花眼?我早说了你不像时磐,倒像是在外面乱搞的。”

    时浅垂眸,对他的冷嘲热讽无动于衷:“你和太子又是怎么回事?”

    明晏握着烟斗的手似有一瞬间的颤抖。

    他在这九年的大起大落中早已尝过了人情冷暖,经历过地狱般的苦难,骄傲,梦想,颜面都已经全部放下,到如今他放浪形骸醉生梦死,也没什么不好。

    半晌,明晏挤出一个没有温度的笑,没有回答,而是反问:“你还打听过我的事?”

    “还用打听吗?”时浅苦笑,“你们那点桃色绯闻,早就传遍大街小巷了。”

    明晏用烟斗抵住时浅的下巴,眼里隐约带着失望:“你怎么有脸来见我?你身上也流着一半太曦的血,午夜梦回的时候,听得见那五万人的哭泣吗?”

    时浅被烫得往后一缩:“我有什么错?”

    “你没错?”明晏恶狠狠地盯着他,“你承了高韵的血脉,你就是罪人。”

    时浅面无表情:“我命如草芥,除了还活着,其他什么都没有了。”

    明晏咬牙开口:“你的命是我救的!我这辈子最大的错就是不该救你,一条贱命,只会摇尾乞怜。”

    时浅的嘴角慢慢溢出冷意,似乎已经从那场噩梦中挣脱出来,淡道:“你恨我有用吗?那年我才十一岁,我是能左右战局、还是能把持朝堂?当年万流不过五万兵马,是太曦软弱不敢反抗!你该恨太曦,他们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他们自己不争气,你才会沦落成质子。”

    明晏呼吸一滞,目光定在了时浅的眼睛上。

    时浅抬着眸,第一次站在平等的位置上和他说话:“神算一门有一种禁忌,那就是不可私卦国运,否则亵渎神明,生灵涂炭,但九年前太曦的情况真的需要算吗?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当年国库中空,正德帝发不出军饷,边陲拥兵自重根本不服他,他不敢出战,只能求和,但你上有哥哥下有弟弟,为何选你?因为皇后也想借此事揽一波人心,她有两个儿子,她选择牺牲幼子去巩固长子的太子之位,是他们各有所图,你才会沦为质子。”

    明晏的眼眸深不见底,一口白烟吐在他脸上:“大言不惭,口气这么大,但你好像也没能得意吧?高韵忠心耿耿,结果就给儿子谋了修罗场这条烂路?”

    时浅被烟味呛的咳嗽,无奈一笑:“好哥哥,你再怎么样这些年过得比我强。”

    明晏鄙夷地看着他:“谁是你好哥哥?”

    时浅一眨不眨地看他:“好哥哥,别恨我了。”

    明晏忽然大笑:“他们把你驯服的很听话,若是换成当年,昨天那一撞就该换成一刀了吧?你的眼睛又是怎么回事?”

    时浅抬手摸了摸:“眼睛没影响……只是算不出来什么东西了,普通人挺好。”

    “真可惜。”明晏苍白的面容上倏然浮现出一丝病气,又轻咳了起来,“你说我命中多病,如今已经一语成谶,你还说我死的早,多半也不会错了。”

    青衣沐浴着白雪,显得格外憔悴,这个人仿佛一朵即将凋零的罂粟花,危险又美丽。

    时浅认真道:“都说了是骗你的。”

    “呵呵。”明晏转身回屋,边走边道,“哪句话是真的,哪句话是假的,我自己心里有数。”

    时浅认真观察着对方,屋里弥漫着浓郁的迷香味,而现在明晏的瞳孔都微微涣散开了,那确实是梦华散成瘾的后遗症。

    怎么回事……这家伙看起来不像在装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