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感的脖颈忽然被冰凉柔软的唇贴住,陈唐九头皮麻了一下,忘了自己还能喘气,憋得满脸通红。
下一刻,他察觉出异样。
三火在吮吸他的伤口,很用力,弄得他钻心的疼。
吸毒血吗?
不是吧?吸毒血不是该吐出来吗?
三火非但没吐,他甚至还听见了他吞咽的声音。
“三,三火……”
他想推他,可他的一只手不知什么时候搭上他的肩,有着千钧力,他觉着他像是泰山,而自己是山脚下的一只蚂蚁,那么悬殊。
随着失血,一身的劲儿也流失了,他颓废地靠在货柜上,愣愣望着圣母像,渐渐失去焦距。
三火是不是也变成吸血妖怪了?他被妖怪附身了?自己也会像那只羊一样,被吸得干干的吗?
想到这里,他突然害怕得不行,拼全力叫了声“三火”。
三火停止吮吸,从陈唐九身上退开,离开时,那股冷冽的气息也被一同带走了。
他的表情平静如常,冰冷如常,可当陈唐九看到他的嘴唇上残留着一抹殷红的血,还是不由得慌了神。
“三火?”他抬起因为失血过多而发麻的手,在他面前挥了挥。
“逃得很快,好不容易才吸出来。”
“吸出来……”确定三火没变妖怪,而是为了救自己,陈唐九松了口气,心头随即涌上一股异样,“那现在好了吗?”
三火点了下头。
样子很恬静,像是给陈唐九吃了颗定心丸,他强忍头晕眼花的感觉,掏出帕子帮他擦嘴。
忽然,他想到件事,手一顿:“那个……你喝了?”
三火又点了下头,目露疑惑,好像在说:不然呢?
陈唐九感觉有点恶心,看了看手里被染上几朵小梅花的崭新手帕,烫手似的扔远远的。
“接下来怎么办?”
“魂收了,总要找地方安置。”
陈唐九比划:“直接灭了不就成了?”
三火皱眉:“那是道门和咒门的事,不可坏了规矩!”
陈唐九先是不以为然,而后心虚。
他干活向来荤素不忌,悄悄扳着手指头回忆,大概,用乌沉丝直接“超度”怨魂的次数……五次?
这么看,还是他们钟家更像正统。
不,陈唐九,不能灭自己威风,你可是堂堂傀门掌门,怎么能输给乡巴佬?管他什么规矩不规矩的,都什么年代了,不破不立!
下次吧,下次一定要给他重新立规矩!今天先不跟他一般见识,好歹他救了自己。
他看到三火走向圣母像,把被乌沉丝网住的血团往上一抛,在相撞的刹那,一道金色光华照亮整间洋货铺。
光芒消失时,网和血团都不见了。
“哪去了?”
“既然喜欢这个神像,就让它永远在里面待着。”
“……你还真是好心啊!”陈唐九想了想,“圣母像要是破了,它会再出来吗?”
三火面无表情:“会魂飞魄散。”
这样看,陈唐九觉得他今天格外好心眼儿,不太符合他的一贯作风,却听他说:“我们傀门中人不得做坏规矩的事。”
好吧,规矩。
池衣从后门探出头:“两位,好了吗?”
刚刚他看到有光,才壮着胆子过来看看。
陈唐九朝他勾勾手指:“好了,拿钱。”
池衣从身后拿出装着一百个银元的袋子,陪着笑:“是个什么妖怪啊?”
“洋鬼!”陈唐九说,“哦,不是说你,是洋人的鬼!”
那么喜欢圣母像,应该是洋人的鬼魂吧?
三火问:“你家里原先养过动物?”
“有!女儿养了只卷毛狗,从美利坚带回来的,上个月死了,怎么……”池衣明白了什么,“是那条狗吗?”
“它本身就是怨魂,狗不过是容器,跟那神像一样,只不过在活物体内它才能过得安逸,如今杀生吸血也是迫不得己。”
陈唐九问:“那狗死了,它怎么不再另找个活物呢?”
“契合才行。”三火转向池衣,“我已将它封入那座神像,它不会再作乱,小心别打破了,否则它会魂飞魄散。”
池衣小心翼翼地问:“那,它魂飞魄散,我家会怎样?”
三火说:“会损失一座神像。”
池衣愣了愣,点点头:“谢谢先生,我会小心的!”
三火的目光在他脸上逡巡片刻,转身朝铺子外走去,陈唐九小跑着跟上。
深夜的街道空无一人,他们才走出没多远,只听寂静的夜里“哗啦”一声,是清晰的瓷片飞溅声,源头正是洋货铺。
陈唐九惊讶地回头看了一眼,顿悟:“我去,不是吧?这么狠?”
三火勾了下唇。
“你早猜到他会砸碎圣母像了吧?”
“嗯。”
陈唐九想了想,突然毛骨悚然:“那你该不会是故意告诉他的吧?”
三火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耐烦,随手拦下迎面过来的黄包车,把他推上去:“管好你自己!”
这人,蔫儿坏啊!
陈唐九也确实没力气跟他掰扯,屁股才一坐定人就萎靡了,跟拉黄包车的嚷嚷好几遍“稳着点”,到家时浑身好似散了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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洋货铺离锦绣布行不远,一大早,整条街都知道了礼砌巷的陈掌门昨晚降妖的壮举,还听说妖怪太厉害,他好像受了伤。
苏行闲着没事上布行串门,一听这消息,拉着闵瑾砚就去礼砌巷探望好友。
他叽叽喳喳直接进了后院,一点也不见外,搞得陈唐九一头雾水。
“苏少爷?闵老板?”
“哎呀,小九!”苏少爷扭着胯,呼天抢地地冲到陈唐九跟前,抓住他衣襟,“你没事儿吧!”
“啊?没事啊!”陈唐九瞥了眼三火,把衣裳用力往外拽,“干什么?大中午的来蹭饭啊?”
苏行瞪圆了眼:“少爷差你那一口饭吗?要不是洋货铺的说你受伤了,我才懒得来看你!”
“哦,你说这个。”他摸了摸颈侧的创口,仿佛还能摸到三火的余温,赶忙摒弃杂念,扶着苏行的肩膀哄,“小伤,没事,谢苏少爷关心!”
“怎么会没事?瞧你这脸色,煞白煞白的!”苏行嘟起的嘴巴这才放下了,回头寻求认同,“闵老板,你看是不是?”
“啊?哦,是。”闵瑾砚点点头。
三火正在树下捏着傀门大事记看,闻言抬头看了他一眼,登时眉心蹙起。
陈唐九的脸色是不太好,但相比之下,闵瑾砚更差,他目光呆滞,脚步虚浮,整个人精气神全没了。
三火放下书,看清了他乌青的眼袋和晦暗的印堂。
“你怎么了?”
闵瑾砚愣了愣,眼神跟他一碰便绕开了:“没、没怎么啊!”
三火看陈唐九跟苏行勾肩搭背进了屋,目光沉静地问:“姓张的动你了?”
闵瑾砚的脸色瞬间变得极为难看,眼眶都红了。
在大帅府发生的事像是场噩梦,是他这辈子都忘不了的奇耻大辱,他打算瞒着所有人,包括最好的朋友,没想到却被三火一眼就看穿。
“你,你怎么……”说着,哽咽了。
“你染上了他的味道。”
味道?
闵瑾砚连忙拉起自己的衣领闻,但什么都闻不见。
“不是你们常说的味道,而是魂魄的味道。”三火盯着他的眉间,“印堂比上次还黑,不是普通的秽气,发生什么了?”
“印堂发黑真会倒霉吗?那昨天……跟这个有关吗?”
“你说的不对,本质是厄运缠身,表象才是印堂发黑。”因为新衣服的缘故,三火对他出奇耐心,“除非是命里该有的劫数,一切苦难灾厄皆有缘由,你魂魄纯净,本该一生顺风顺水,不至于此。”
这话像是茶馆里的说书先生在讲天方夜谭,又像是庙门口的算命瞎子胡乱解签,但偏偏,说话的人是三火,一个惜字如金、从不说笑的人。
闵瑾砚仔细回忆昨天,突然想起来符沂白,昨天被张无聿威逼利诱强占了身子,被送出府时像丢了魂儿,给其他事彻底忘脑后去了。
“对了三火,符沂白!”符沂白那张脸阴森森的,他想到都紧张,“我昨天听见符沂白跟他徒弟说话,他们好像在找什么东西,他徒弟要把你和小九抓起来拷问!”
三火目光沉下,倒是没想到这件事跟自己有关。
“然后符沂白说不行,话里的意思是静观其变,后来,他们发现我了,我当时害怕,就装着没听见,但……”
“他碰你了?”
闵瑾砚想到了什么,紧张地攥紧拳头,用力点头:“按了我的肩膀。”
三火冷冷一笑:“断头劫运咒。”
“断头?”闵瑾砚对自己的脖子又摸又拍,“没,没断吧?三火,什么意思啊?”
“你的厄运会被这咒无限放大,致使灾厄缠身,不死不休。”
“……”
不死不休?
闵瑾砚愣了半天,结结巴巴:“那,那你能救我吗?”
想到小九,又连忙说:“傀门的规矩我懂,我出钱!一根……不,两根金条!”
三火把他伸出来的两根手指给按了下去,看向屋子里的目光像要杀人。
而后,他摇头:“我救不了你。”
闵瑾砚脸上掩不住的失望,不死心地追问:“为什么?”
三火的嘴唇翕动了两下,慢慢眨着眼说:“咒门天克傀门,且符沂白的造诣高于我。”
“比你还高?”想到那天三火对付野狐的本事,闵瑾砚全身不受控制地抖了起来,“那怎么办?怎么办?张无聿是不是还会找我?我……那我还不如死了!”
三火稍一犹豫,说:“不至于,有个人能救你。”
闵瑾砚又充满了希望:“谁?”
“明晚跟我走。”三火想了想,“在那之前,跟我在一起。”
虽然破不了断头劫运咒,但若是霉运来了,可以帮他挡上一挡。
他从不管闲事,但今天例外,一来,闵瑾砚给他做了新衣服,二来,符沂白是因为他才对闵瑾砚下的手。
本想着今天不出门就万事大吉,没想到屋里两个锣鼓点投胎的货又勾肩搭背地出来了。
苏行兴致非常高:“三火,小九说昨个儿赚钱了,要请我们去听戏!难得他出回血,咱可得使劲儿宰啊!”
陈唐九说:“走,闵老板,今天我请客,三火就不去了,他不爱热闹!”
闵瑾砚看三火不高兴,随着他说:“我不太舒服,就不去了,你俩玩吧!”
苏行看看闵瑾砚,又看看三火,目光狐疑:“闵老板,咱都多长时间没去谢班主那儿了,不捧场啦?哦,上回谢班主没喝你倒的酒,不是真记仇了吧?”
闵瑾砚早忘了那茬,赶忙辩解:“不是!”
“那走哇,今天说是城里来了个江洋大盗,柳署长指定忙得去不了谢家班,等散了场咱还能跟谢班主搓个麻将!”
“我……”闵瑾砚看三火,现在他才是他的主心骨。
陈唐九瞄到了端倪,跑到他们俩中间把他们隔开:“三火,你俩别是有事儿吧?刚才就在外头嘀嘀咕咕,说吧,有什么是我和苏少爷不能听的?”
三火翻白眼:“没什么,想去就去。”
这下苏行高兴了:“闵老板,三火都发话了,走吧!”
闵瑾砚被他俩架着往外走,时不时求救似的看三火一眼。
三火无奈地摇了摇头,缓步跟上。
该来的躲不过,人终究是敌不过命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