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鱼淼揭开泡面桶盖,吸了吸鼻子。秋夜里鼻尖凉嗖嗖的,热水和汤料的诱人程度就随之增加,更别说她放了根火腿肠进去,额外增添了胡椒风味。

    电脑上偷偷挂着系统纸牌游戏的小窗口,鼠标操作两下之后她用塑料叉子挑起方便面条,大口吃着。

    本来这附近有家小面馆物美价廉,而且深夜也会营业,她不至于沦落到吃泡面的境地,可惜孙鱼淼前几天不慎在还穿着制服的状态下就顺路进去了,得来一句诧异的“你们还要吃饭啊?”。

    ……很惊讶吧,我们臭捕快也是要吃饭的。

    孙鱼淼默默咬着泡得温热的火腿肠,直到一个慌乱的女孩扑进来。

    女孩年纪明显不大,甚至可能是初中生,圆脸,染着粉色头发,穿一身黑蓝色层层叠叠的上衣和裤腿一短一长带几层纱的裤子,浑身丁零当啷一堆金属配饰,分量叫人莫名觉得敬畏。

    她趴在冰凉的地砖上,还没来得及爬起来的功夫,孙鱼淼已经窜过服务台一个猛子飞到她身边,动作快到监控都拍不清楚,几乎让人怀疑她也是觉醒者了。

    卢娜——暂时偷取了本地一名女孩外形便于行事的某组织成员——这样想着,不禁额外戒备起来。作为外来者,她能在奔走各地为组织服务时每次都全身而退,正是源于这种小心谨慎。

    这双方便毫无共识又默契地互相尊敬着,在尽量减少接触的动作下一起爬了起来。

    卢娜怯生生地站着,也不敢拍膝盖上的灰,只抱着手臂双脚紧贴,摆出很害怕似的肢体语言,一副要哭哭不出来的样子对孙鱼淼说:“警……女叔叔,救救我,外面有鬼,我撞鬼了!”

    语言也是她从别人那偷来的,这样才够真实,所以发挥起来就这么接地气,在细节上并不受她控制。嘴巴自己动起来说出这段话的时候,卢娜自己也觉得离谱,什么叫女叔叔啊?这地方还有正常人吗?果然还是应该尽快让这片土地被伟大的贤哲净化啊!

    孙鱼淼还算淡定,民间奇人辈出,她上班半年连官爷和奶奶这些称呼都听过,只本着唯物的精神安抚小妹子:“放心,有我们在,没有不法分子敢追进来伤害你!来坐下喝杯水歇歇,姐姐给你家里打电话好不好?”

    这时轮流去休息的另一名同事也被惊醒从小屋里出来了,他一看那粉粉的蘑菇头顿时大惊:“小年,你怎么又半夜不回家?”

    卢娜心里一咯噔,厚重刘海后的双眼却悄然流露出绝不符合外表年龄的果断杀意。既然是认识她偷来身份的人,那穿帮的概率就大多了,不得已情况下还是应该尽快把这两人灭口。

    可恶,我真的不愿意杀人啊,案底是一辈子的!卢娜想。

    约莫三十岁的男人喊着“小年”即这个粉头发女生的真实名字走近时,卢娜握住了藏在袖口里的金属发射器——

    “定。”有人说。

    卢娜眼睁睁看着两人忽然不动了,环境骤然安静得可怕,头顶洒下白亮灯光的灯轻微闪烁。

    她也不敢动了,只能用余光瞥着刻意留在视野里的正门再次被推开,高挑的黑衣人施施然走了进来。

    带着刀的长发男人指间还夹着一张符纸,材料好像只是随处可见的笔记本,描绘复杂图案的颜料则是暗红中渗着比红更艳丽的青绿,像是某些虫子被搅碎的尸骸。

    符咒图案整体看不出流派,唯独中央明显是三只大小不同的眼睛,叶片似的连在同一条弧形树枝上,第一只在笑,第三只在哭,最中间的那一只眼睛没有瞳孔也没有动态,是一只掏空的血洞。

    整张符纸明明除了那个人的手指外没接触任何实体,形状却好像一张贴在皮肤上的胶布,边缘有活动着的皱褶,牵着空气里无数看不见的线。

    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它确实也对自己有一定效果,反正卢娜浑身僵硬得要死,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她呆滞地看着刀客举着符纸走过她们面前,从那两人工作的台下拿走了什么,还停在那台电脑前摆弄了一阵。

    这么长时间,光凭偷看,卢娜也该确认这就是组织的目标之一了。

    根据从某些论坛上半真半假的自述经历中搜集的资料来看,他应该叫做“厉”。

    厉收好那东西,缓缓走出服务台,要像来时那样离开这里——

    刚松口气想偷偷活动一下的卢娜,忽然间又僵住了,下颌皮肤传来森然的凉意,那是方才还睡在鞘中的刀尖。

    无人机拍出的视频里并不能看清全貌的脸此刻非常清晰地出现在她眼前。

    狡猾的东方人去而复返,披散长发后那双年轻的眼睛极度平静地看着她,没流露出分毫傲慢,但当脖子上横着锋利的长刀,是个人都会用最最恭敬的态度对待他。

    “你认得我。”厉很确信地说,“而且没有被定身,说说吧,什么来头?”

    卢娜滑下塑料凳,毫不犹豫地扑通一声跪了,双手抱头,眼神中没有对组织任务的保密决心,只有浓浓的求生欲。

    “我说,全都告诉你,我很听话,不要杀我!”

    在她动的同时厉已经轻巧地收刀后退,刀客审视着她,说:

    “跟我来。”

    卢娜老老实实站起来,甚至想戴个手铐表现态度,她看着刀客将符纸撕开——撕了一半又僵住了。

    他从怀里摸出另一张纸看了看,才继续沿图案中间的小洞将符纸对半撕开、折叠两次,抖了抖之后轻飘飘抛向半空。

    符纸缓缓融化,卢娜仿佛听见了轻轻的笑声,好像是个女声,不含半点明快,带着深井的水汽。

    “走。”厉说。

    卢娜立马跟着他出去了。她本来的计划是用偷来的外表让这俩笨蛋给自己找到住处,然后利用当地人身份和不易被戒备的未成年外形四处打探消息,结果目标之一就这么大大方方撞到面前来,让她的进度一下前进一大截,所以从自身安全和任务角度都没有不配合的道理。

    门刚合上,浮在空中的符纸燃尽,孙鱼淼和同事如梦方醒般活动起来。

    “你起来了?”孙鱼淼全然不记得这短短几分钟内的事情,看着不知何时出现在身旁的同事。

    “啊?”同事挠挠头皮,搓搓脸皮,环顾四周一副还没睡醒的懵懂表情。

    “你以前没梦游的毛病啊。”孙鱼淼也没放在心上,同事则当做自己睡懵了,四肢不大协调地走去洗手间。

    孙鱼淼恍惚觉得自己好像是听见什么声音所以走出服务台的,但看来是虚惊一场,谁知道是不是夜行动物或者喝醉的奇怪人士从外面爬过去了。

    她回到座位一看,大惊大痛瞬间席卷心头:我的面啊!

    才这一会功夫,用暖瓶里的热水泡的方便面竟然泡涨半凉了,旁边屏幕上的纸牌游戏则已经通关,寂寥地放着没人看的烟花。

    除了厉与卢娜来过的痕迹,她们同时被符纸抹除的相关记忆里,还有某件今天下午时被热心小学生送来的失物。

    一块淡绿色的半圆玉佩。

    好像一切都是提前被某人预设好用途的符纸的功劳,卖相不凡的刀客倒成了纯粹跑腿的。

    刀客自己不在意这些,把取来的玉佩放进小鬼头顶顶着的黄铜聚宝盆,看着它一窜一窜地跑远。

    “你这副身体,是抢来的还是仿造的?”他问卢娜。

    这种造型不符合当前时代的强者,往往遵从朴素的善恶观,不论来自古今中外其中一般都包括保护未成年,卢娜生怕惹了不平被顺手灭了,极其老实真诚地说:“我是变化的,只用了一滴血,在仓库里她睡觉,罐头我留了!”

    ……行吧。厉——宋莉莉稍微降低了一点杀心。虽然看不出,但由于这货是某个组织的成员没跑了,她刚才是真想问完就把卢娜剁成饺子馅的。

    幸好在这里的是她而不是某一部分同学,姑且还控制得住理智。她接着说:

    “你变回来。”

    卢娜老老实实拿出装着血液似的一颗小胶囊塞进嘴里咬破,随后五官变形,头发褪色,肩膀山一样的顶了起来。

    哇,好大一只小面包。宋莉莉想。

    虽然位置大概只不过是组织的小喽啰,但卢娜女士的外形还挺有欺骗性,顶着一头偏红的棕发,颧骨高而厚,大嘴笑纹,土地似的不太均匀的棕皮肤,看起来应该是不同人种间的混血儿,个头没比刀客矮几公分,四肢很长且肩背健壮微拱,像是体育竞技题材电影里爽朗的小姨。

    “哇,母猩猩。”林荷声音飘在刀客耳边。这位梦魇之主在厉肩上留了一抹紫烟,便也能得知其所见所闻的一切,还能聊聊天什么的,等于是一种很强力的全息电话线。

    刀客背后的宋莉莉琢磨了一下,觉得不论从语气动机上还是客观含义上,形容对方确实像猩猩一样发达强壮都不属于贬义词,好像没必要纠正……就算是也纠正不了,恐怖片爱好小组那两位向来如此具备攻击性,和另外某些同学一道缺德得浑然天成,只对自家小伙伴嘴下留情而已,作为同伴之一还是心怀感恩吧。

    厉看着这言行显然来自境外的家伙,不动声色,显得十分冷淡排外,但换做赵骁在此情此景早迁怒地将其扎成牙签肉了:“你来这里的目的。”

    “我是来找您的!”卢娜找到机会,立刻开始传教,那张脸上多出了一份绝无作假的热忱和虔诚,配上她变回本貌后措辞流畅起来的外语,突然显得很陌生和怪异,“在这片肮脏腐朽的土地上,像您这样的人不该被一并清算,所以贤哲派我前来向您伸出友好的手,请您来到我们快乐的园圃,聆听美妙的纯净话语,和我们生活在一起!……”

    叽里呱啦的说什么呢,考试听力不这么读的啊。宋莉莉表示。

    因此厉不为所动,只在卢娜说完长篇大论后微微侧耳,好像听着只有他能听到的谁在轻言细语,透出邪气的凌厉五官终于露出点笑意。

    他这张脸放在卢娜的文化环境里都算是严厉的类型,所以哪怕年纪应该差不多,卢娜却绝不敢造次,更是从打扮联想到他可能是不一定活了多久的那类东西,没准儿其实是中世纪沉睡的老怪物了,凭借神秘古老的力量保持这副样子,其实能一刀劈炸坦克也说不定。

    跑个腿的事,居然能捡到送上门来的活体邀请函……这运气属实不像我啊?宋莉莉心想着,大概已经猜到罪魁祸首了。

    “她想拉你入伙跟他们一起干坏事啦,去了那边就能吃香喝辣欺男霸女无恶不作,民脂民膏大大的有哇,可以拿八十个童男童女祭炼兵器,一丘之貉都会包庇你,从此成为法外狂徒的干活,比待在这里和他们为敌有前途喔。”林荷一脸无趣地翻译,往其中加了很多个人色彩,但主体含义不能说跑偏。

    经过喜欢各国恐怖电影顺便磨练出不错语言能力的林荷传递大意,宋莉莉总算确定这喽啰说半天的意思了。

    至于同学之间内部算账的事倒不急,她略抬抬眉毛,因为整个人站在深夜树影下,黑衣黑头发更是半点不反光,卢娜始终只能看见一点五官轮廓,冰冷如白色大理石,还多亏她不夜盲,显得对方的神色愈加模糊,悬而未决,像是断头台上高高的刀片。

    ——所以我是去不去呢?给个意见啊,班长大人。

    作为第一阶段行动伙伴的林荷好好将这意思转接给了魔女。

    同一片夜色下,魔女坐在自己卧室里,长发拢起落在肩头,披着薄毯,将哭泣状的玩偶捏在五指间,沉吟着。

    当然这并不是邪恶的诅咒道具,只是流行的卡通形象而已,白天看去是可爱的哭哭脸,让人更想使劲捏圆搓扁它,由艾倩送给敬爱的班长。

    “既然请了,那就去咯,否则多浪费机会。既然是莉莉,应该能忍住不动手吧,加油加油。”魔女说。

    得令。刀客一松手将长刀归鞘,吓得卢娜一激灵。

    “好啊,”他意味深长地说,“希望不虚此行。”

    东方人又在讲我听不懂的话了。只粗通一些常用口语的卢娜硬记下后面的发音,准备回去查电子词典,表面还是很高兴地叨叨着准备将其介绍给别的成员,当然因为精神放松语速更快了,所以宋莉莉还是有听没有懂。

    语言真是沟通的基石啊。林荷摇摇头,端坐在客厅的本体转头问她哥:“你说世界最著名的咨询侦探他姓福吗?”

    作为双胞胎,林华姑且还是世上最能猜到她的回路的人,想了想说:“应该姓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