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统领院落时,十七的步履蹒跚如老者。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青石板路上,像一把弯曲的刀。转过回廊的瞬间,他终于支撑不住,扶住廊柱剧烈地喘息。

    “十七?”

    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十七浑身一僵,缓缓回头,看见宋宴之提着药箱站在廊下。月光洒在他素白的衣袍上,宛如一层薄霜

    “先生...”十七下意识抹去嘴角的血迹,却忘了手上的伤痕更加触目惊心。

    宋宴之的目光落在十七血迹斑斑的手上,眼中瞬间燃起一簇冰冷的火焰。他刚从王爷那里回来,那场关于郡主病情的争执以及后续的施救已经耗尽了他的耐心。

    “谁下的手?”他问,声音比寒铁更冷。

    十七摇头,想要后退,却被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击中。他踉跄了一下,险些栽倒。宋宴之突然暴起,药箱“砰”地砸在地上,瓶瓶罐罐滚了一地。他一把扣住十七的手腕,手指指狠狠压在脉门上。

    “余毒未清,又添新毒。”宋宴之的声音开始发抖,“我花了一天一夜才压下你体内毒药,你又把自己弄回去了。”

    十七从未见过这样的宋宴之。先生向来如古井无波,此刻却像暴风雨前的海面,平静下涌动着骇人的暗流。

    “属下...没事...”他艰难地说,“影卫...本该......”

    “闭嘴!”宋宴之突然拽着他往回走,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腕骨,“我倒要问问镇北王,他是不是觉得我的时间可以随便浪费!”

    十七惊恐地挣扎起来:“先生不可!主人他——”

    宋宴之猛地转身,十七从未见过他这样的眼神——刚刚燃烧着滔天怒火的眼睛像是被人凭空浇了冷水,他安静的凝视着青年,过了好一会才轻轻开口

    “你在喊谁主人?”

    那五个字轻得像一片雪落在剑锋上。

    十七浑身血液瞬间冻结。他看见宋宴之松开了手,素白袖口垂落时拂过地上散落的药瓶,发出细碎的碰撞声。月光突然变得很亮,亮得能照见先生眼底迅速结冰的寒意。

    “我...”十七的喉咙像被烙铁烫过,“属下...”

    宋宴之弯腰拾起药箱,他的动作很慢,青年能看到他捏着药瓶时青白的指尖,当放进最后一瓶药时,宋宴之啪的一声合上药箱

    “抬头。”

    十七僵着脖颈抬起脸。宋宴之的右手突然掐住他下巴,拇指重重碾过他染血的唇角。那力道不像在擦拭,倒像要剜下一块肉。

    “原来不是送给我,只是暂时放在我这里。”宋宴之的声音轻柔得可怕,“你的主人依旧是镇北王 ”拇指突然压进他齿关,“是不是?”

    血腥味在口腔蔓延,十七颤抖的瞳孔里映着宋宴之身后破碎的月光

    “属下的命...是王爷的..."十七闭上眼

    宋宴之猛地抽回手,“看来是我多管闲事了。”

    “看着我。”宋宴之蹲下来与他平视,“现在我问最后一遍——“他的手扯住十七的衣领,“谁给你下的新毒?”

    十七的呼吸凝滞了。这个距离能看清先生眼里的血丝,能闻到对方身上苦香的草药味

    “是...属下自己。”十七的指甲抠进掌心,“任务需要...”

    攥着衣领的手突然收紧,宋宴之的鼻息拂过他耳畔,带着某种濒临失控的颤栗:“好一条忠心护主的狗。”

    十七跪在冰冷的青石板上,月光将他单薄的影子压得几乎看不见。

    宋宴之站在廊下,凛冽夜风里衣袂翻飞间带着淡淡的药香。十七死死盯着地上那道修长的影子,喉咙发紧。

    “倒是我的不是。”宋宴之的声音轻飘飘落下,十七的脊背猛地绷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旧伤裂开的疼痛却比不上心口突如其来的绞痛。

    “竟把王府的狗,错认成无主的流浪犬。”

    这句话像把钝刀,缓慢地剜进十七的心脏。他想起昨日宋宴之为他包扎时,指尖不经意拂过他腕间伤口的温度。那时先生眼中映着他的影子,让他产生了一种荒谬的错觉——仿佛自己也是个值得被温柔以待的人……

    “抬头。”

    十七僵硬地抬起脸,月光刺得他眼睛发疼。宋宴之的眼神比毒发时的寒意更甚,冻得他五脏六腑都绞在一起。

    不要这样看我……

    “多有趣。”

    “我竟会为一个才认识两天的影卫,浪费整整一瓶‘补玉膏’。”

    要知道补玉膏可是世间罕有的伤药,活死人肉白骨,断骨生肌腐肉生芽,饶是宋宴之知晓药方,为了配齐那些药材东奔西走了很多年,有些珍惜药材甚至生长在瘴气弥漫的无生死地

    宋宴之的每个字都像毒针,精准地扎在十七最柔软的地方,带起酸苦的绞痛。他想起今晨先生给他的糖,甜味似乎还在齿间残留,青年闭了闭眼,喉结滚动咽下因情绪激动翻涌出的血腥味

    “属下......愿以命相偿......”十七的声音哑得不成样子。

    宋宴之突然笑了,那笑声让十七想起碎冰落入寒潭的声音

    “你的命?你的主人没教过你吗?影卫的命,从来就不属于自己。”

    这句话彻底击碎了十七最后一点妄想。他死死咬住口腔内侧的软肉,直到尝到血腥味。是啊,他连命都不是自己的,怎么敢奢望...

    宋宴之转身时飘过缕若有若无的药香,十七眼眶发热,昨日先生为他施针时,发丝垂落扫过他脸颊,就是这个味道

    “明日不必来了。”

    十七的呼吸停滞了一瞬。他盯着地上那道渐行渐远的影子,僵硬的跪伏在地,沉寂的像是一座死去的雕塑

    夜风卷起一片落叶,轻轻落在十七颤抖的手背上。他慢慢蜷起身体,额头抵在冰冷的石板上

    怎么就...把自己当个人了……

    远处传来更声,十七机械地站起身。膝盖已经失去知觉,可心口那个位置却疼得鲜明

    月光依旧冷冷地照着,十七拖着步子走向影卫营。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碎瓷上。可他知道,这远不及宋宴之眼中那一瞬的失望来得痛彻心扉。

    要是…

    要是早一点遇见先生…

    要是我的主人是…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十七狠狠掐灭。他抬手给了自己一记耳光,清脆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血从嘴角溢出,十七却笑了。多好啊,这疼痛让他清醒,让他记得自己是谁——不过是一条别人的狗,连仰望月光的资格都没有

    十七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影卫营时,天边已泛起鱼肚白。他机械地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扑面而来的是熟悉的血腥味和霉味

    这才是我该待的地方…

    他靠着斑驳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后背的伤口撞在粗糙的墙面上,却感觉不到疼。宋宴之最后那句话像把钝刀,还在他心口来回搅动。

    阴影里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听说宋大夫把整个药箱都砸了?”

    十七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想起药箱砸在地上时飞溅的瓷片,想起宋宴之捏着他下巴时指尖的颤抖。那些画面像毒刺般扎在心头,稍稍回想就疼得喘不过气。

    迟缓的转过头,十七看到燕九正蹲在自己身旁,燕九是十七在影卫营十年里唯一能称得上朋友的人,几年前蛇窟试炼时,十七曾经救过濒死的燕九,作为回报,而燕九帮十七处理过暗杀任务,一来二去两人便熟络起来

    燕九粗糙的手掌按在十七肩头::“疼吗?”

    这句简单的问话让十七浑身一僵。在影卫营十年,从来没人问过他疼不疼。鞭子抽下来时要答“感谢教诲”,烙铁按在皮肉上要喊“属下知错”。疼是最不值一提的事。

    “我...浪费了先生的药..."十七的声音轻得像叹息,“那么好的药...”

    燕九的眼神突然变得复杂。他摸出半块硬得像石头的馍,掰开塞给十七一半:“吃吧,从厨房偷的。”顿了顿,又补充道:“比不得你之前吃的糕点。”

    十七盯着手里发霉的馍,突然想起昨日宋宴之递给他带着甜枣的鸡腿、糖块和与之一起的温柔与耐心

    “九哥...”十七攥紧那块馍,“你说...影子会有想要的东西吗?”

    火盆里的炭火噼啪作响。九沉默了很久

    他低头看着自己粗糙的手掌,上面布满了新旧交错的伤痕。影卫营十数年,他早已习惯了不去想‘想要’这个词。想要什么?那都是主子们才有资格考虑的事。

    “我啊...”燕九偏过头,月光自窗外流淌进来,银辉映进影卫晦涩的眼眸“就想看看春天的柳树。”

    十七愣住了。这个回答太过简单,简单得让人心酸。

    “去年出任务时,在城墙上看见护城河边的柳树发了新芽。”燕九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绿莹莹的,风一吹就飘起来...”他比划了一下,又很快放下手,“挺好看的。”

    十七的喉咙突然发紧,燕九突然用肩膀撞了他一下:“你那什么表情?”他咧嘴笑了,露出一侧有些尖的虎牙,“我又没说要去看。”

    “傻子。”燕九骂骂咧咧地站起来,“影卫的命是不值钱,但...”

    “有人愿意为你用了千金难买的药,你就该挺直腰板受着。”

    燕九的话像一块烧红的炭,烫得十七心头一颤。他低头看着自己伤痕累累的手掌,伤口磨蹭间又渗出了血,染红了粗粝的馍。

    “可我不配......”十七的声音哽在喉咙里。

    燕九突然揪住他的衣领,力道大得几乎要勒断他的脖子:“那你他妈就配像条死狗一样躺在这里?”他眼中迸出凶光,“宋大夫的药喂了狗,狗还知道摇尾巴!”

    十七被这突如其来的暴怒震住了。燕九向来嬉笑怒骂,从未对他露出这般神情。

    “我......”

    燕九的手突然松开了。他盯着十七苍白的脸,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忽然低了下来:“你知道我嫉妒过你吗?”

    十七怔住。

    燕九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近乎自嘲的笑:“因为宋大夫对待你......”他顿了顿,“把你当做人。”

    十七的呼吸一滞。

    “影卫营十几年来,谁把我们当人看过?”燕九的声音沙哑,“鞭子抽下来的时候,烙铁烫上来的时候,谁问过一句疼不疼?”他猛地攥住十七的手腕,“宋先生有多关心你,你感受不到吗?”

    十七的指尖微微发抖。燕九松开他,

    “你现在爬回去还来得及。”

    “九哥......”十七的声音哑得不成样子,“我......”

    “滚吧。”燕九背过身去,挥了挥手,“别在这儿碍我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