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宋宴之正在打理药材,抬头就看到燕北辰冷着脸进来
“本王是来问千寿节的事。”他拂袖扫开石凳上的落叶,却迟迟不坐,目光在晾晒的药材上来回梭巡。
宋宴之拎着药锄轻笑:“王爷可是来问燕统领的事?”
燕北辰脊背骤然绷紧,青瓷茶盏被捏出裂痕。燕北辰盯着雾气中沉浮的茶叶,仿佛在斟酌军国大事:“他...昨夜又呕了几次血。”
“哦。”宋宴之故意把当归摔得啪啪响,“那您该去请太医院正。”
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药锄突然被夺走,锋利的刃口抵上宋宴之咽喉,燕北辰眼底翻涌着杀意,声音却比晨露还轻:“你给燕翎的药里加了什么?”
"王爷现在才想起来兴师问罪?"
“他体内至少七种剧毒。”宋宴之两指夹着药锄慢慢挪开,“王爷可知那些混合的毒药发作起来,就像千万根烧红的针在骨髓里搅?”
石桌上的茶盏终于爆裂,燕北辰甩袖起身,玄金大氅扫落满地杯碟:“跟本王走一趟。”
“不去。”宋宴之摸出银针慢条斯理地擦拭,“除非王爷承认——”
燕北辰喉结滚动了一下,突然开口打断,“...你去看一眼。”
黑影如羽毛般轻盈地掠过屋顶。燕九贴在书房外的梁柱上,呼吸与晨雾融为一体,下方巡逻的侍卫走过,无人抬头。
昨夜王爷寝殿灯火通明整夜不熄,刚蒙蒙亮晨雾还未散去便去寻了神医宋宴之。
燕九眯起眼睛,前些天他接到陛下密令,让他务必寻找出燕北辰勾结北狄的铁证,思及镇北王此时焦躁情绪,定然无暇顾及其他。
影卫如一片落叶飘入室内。他径直走向书架后的暗格——这个连王府总管都不知道的密室,是他两年前追踪一名刺客时偶然发现的。
指尖在雕花木纹上轻叩三下,停顿,再叩两下。暗格无声滑开,露出里面的铜匣。男人从怀中取出一枚仿制的王府印鉴,铜匣应声而开。
一封密信静静躺在其中,那封信上,火漆上赫然印着北狄狼头图腾。
下人洒扫的动静传来,燕九浑身肌肉瞬间绷紧。他将密信揣入怀中,一个翻身跃上房梁,闪身离开此地。
燕北辰寝殿内的沉水香压不住血腥气。
宋宴之掀开珠帘时,他看见燕翎像具苍白的尸体般躺在锦榻上,唯有颈侧淡青色的脉搏证明他还活着。
“王爷这是要救人还是杀人?”宋宴之的银针匣咔嗒一声搁在案几上,惊飞了窗外的灰雀。
燕北辰转身时,宋宴之看见他眼底密布的血丝——这位杀伐决断的镇北王,竟像是一夜未眠。
窗外骤雨突至,雨滴噼啪打在琉璃瓦上。燕北辰的影子沉沉笼罩过来:“看够了吗?”
“王爷当初喂他各种毒的时候,没想过它们会像现在这样...”
“...在血脉里相亲相爱?”
“他犯了错。”燕北辰声音低沉,像在说服自己,“合该受罚。”
宋宴之冷笑一声,指尖银针在烛火下泛着寒光:“王爷的刑罚倒是别致,各种剧毒轮番伺候。”他掀开燕翎的衣袖手指贴上对方脉络,“脉象来看,怕是连太医院首座都束手无策。”
燕北辰的指节捏得发白,玄色衣袍下的身躯几不可察地晃了晃。
“现在知道心疼了?”宋宴之两指捻动针尾,“王爷可知这些毒在他体内相生相克,每次发作都像千万只蚂蚁啃噬骨髓?”
“解药。”燕北辰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燕北辰的指腹擦过燕翎嘴角的血渍,那抹暗红在苍白皮肤上刺得他眼眶生疼。曾执掌数万铁骑的手,此刻竟抖得接不住宋宴之抛来的药瓶。
“现在知道心疼了?”宋宴之的银针在烛火下淬着冷光,针尖突然刺入燕翎指尖,黑血顺着银针凹槽涌出,“昨夜他毒发时,王爷可听见他咬碎牙关的声音?”
燕北辰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看见燕翎即使在昏迷中,眉头仍拧着细小的褶皱——这是影卫自幼受训的本能,连痛极都不肯呻吟一声。
“本王...”他的声音哑得不像自己,“只要他活着。”
宋宴之的银针在燕翎的经脉上游走,每一针都精准地逼出一丝淤毒。黑血顺着针尾滴落在瓷碗里,发出轻微的“嗒”声。
燕北辰站在一旁,目光沉沉地盯着燕翎苍白的面容。影卫的呼吸微弱,但至少不再像先前那样痛苦地痉挛。
宋宴之冷笑一声,针尖在燕翎的腕脉上轻轻一挑,一滴黑血渗出。
“那王爷现在后悔了吗?”
燕北辰没有回答。
窗外雨声渐歇,屋内只剩下银针轻颤的微响。
燕北辰站在廊下,望着远处灰蒙蒙的天际。雨后的空气潮湿而沉闷,像他此刻的心情。
燕翎的毒是他亲手喂的,每一次惩罚,每一次折磨,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可为什么……现在看着那人奄奄一息的样子,他会觉得胸口发闷?
“王爷。”身后传来宋宴之的声音,“您若真在意他,就别再让他试毒了。”
燕北辰没有回头,只是冷冷道:“本王的事,轮不到你来管。”
宋宴之轻笑一声:“那他的命,王爷还要不要?”
燕北辰的手指攥紧,指节泛白。
“……要。”
夕阳斜斜地穿过窗棂,将药房的地面割成明暗交错的格子。宋宴之推门进来时,袖口还沾着燕翎呕出的黑血,一身的沉水香混着苦涩的药气。
宋惟安正跪坐在矮几前分拣药材,闻声抬头,手里的当归“啪嗒”掉在竹筛里。
“先生……”他下意识要起身行礼,却被宋宴之抬手止住。
“累死了。”宋宴之踢掉靴子,赤足踩在微凉的地砖上,像只倦极的鹤般歪进藤椅里“燕北辰那疯子——他居然给燕翎喂过‘断肠草’。”
宋惟安默默递上温热的帕子。宋宴之接过来,胡乱擦了擦脸,忽然将帕子覆在眼上,长长叹了口气。帕子下的声音闷闷的:“千寿节要提前进宫。”
男人的手指顿了顿。他取来晒干的茯苓,用小银刀细细削成薄片——宋宴之教过他,茯苓要薄得能透光,药性才最好。
“属下……我能跟去吗?”
宋宴之扯下帕子,正看见宋惟安低垂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的阴影。男人削茯苓的动作很稳,可刀尖却在微微发颤。
“过来。”
宋惟安膝行到他跟前,却被一把拽住手腕。宋宴之的指尖搭在他脉门上,忽然轻笑:“怕什么?我既应了让你姓宋,就不会丢下你。”
窗外传来归鸟的啼鸣。宋惟安僵着身子,感受着宋宴之的拇指在他腕间轻轻摩挲——那里有一道陈年疤痕,是幼时训练时留下的。
“宫里不比王府。”宋宴之忽然从袖中摸出个油纸包,“尝尝?”
芝麻糖的甜香在空气中漫开。影卫小心地咬了一角,甜得舌尖发麻。他忽然发现糖块缺了一角——是宋宴之提前掰下来尝过的痕迹。
“甜吗?”
“……甜。”
宋宴之笑着揉了揉他的发顶,顺手拈起他削好的茯苓片对着夕阳看:“进步不小。”光透过半透明的茯苓,映出宋惟安骤然红了的耳尖。
宋宴之今日为燕翎解毒,耗费了不少心力,以至于还没用过晚膳,便疲倦的卧在藤椅上睡着了,在宋惟安轻手轻脚的搬到床上时,宋宴之依旧安稳的睡着。
思及宋宴之晚膳都没有吃,怕先生夜里起来饿,宋惟安在半夜便悄悄地从床上爬起来。
浓稠的夜色里,檐下悬着的铜铃被夜风轻撞,发出细碎的声响。他下意识摸向枕下——那里已不再藏着匕首,只有宋宴之前日随手搁在他榻边的一包安神香。
他轻手轻脚地起身,赤足踩过冰凉的地砖,像一道影子滑入厨房。灶膛里的余烬还泛着暗红,他添了把晒干的松枝,火苗“噼啪”一声窜起来。
陶罐里是昨夜就泡好的粳米,米粒吸饱了清水,泛着莹润的光。宋惟安小心地搅动,又切了薄如蝉翼的姜丝,他刀工粗劣,便在无人时一遍遍练习,直到能片出透光的薄片。
灶上煨着的鸡汤咕嘟作响,他揭开盖子,热气扑了他满脸。宋惟安怔了怔,忽然想起从前在影卫营,他们喝的都是混着血味的冷水。
“……先生。”他无声地动了动唇,像在练习一个陌生的词。
宋宴之被一阵甜香唤醒。
他睁开眼,看见床头的矮几上摆着一碗粥,米粒熬得开花,上面浮着金黄的鸡油,旁边还搁着一小碟腌梅——是他前日随口提过想吃的。
门边传来衣料摩擦的轻响,宋惟安像犯错似的贴着门框站着,手指无意识地揪着衣角:“……属下、我……不知道咸淡。”
宋宴之忽然伸手,指尖拂过他眼下青黑:“一夜没睡?”
宋惟安僵着身子不敢动,却见宋宴之舀了勺粥,吹了吹,递到他唇边:“尝尝。”
粥很烫,烫得影卫眼眶发酸。
“甜了。”宋宴之忽然说。
男人慌乱地跪下:“属下这就去重做——”
却被一勺粥堵住了嘴。
“我说梅子。”宋宴之捻起颗腌梅塞进他嘴里,“下次少放糖。”
窗外,一弯新月隐入云层。王府高墙上,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掠过,朝着皇宫方向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