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应答。
叫做这个名字的银发男人正烂醉如泥,对外界不闻不问,俨然一具封闭五感的死尸。
……自己在做什么?
唤出口的一瞬,十二代目心头一跳,不觉抿紧嘴唇,若对方真有实力在他眼前装作醉酒,这岂不是打草惊蛇吗?自己怎会做出这等不经大脑的愚钝举措?
种种迹象都表明,自己失忆前定然与对方相识,他当下不再迟疑,一把将人翻到正面朝上。
变成仰面躺在沙发上的银发醉汉,伸展开的颀长四肢呈现下垂无力状,带有薄茧的修长十指自然微蜷,头顶肿包的卷毛脑袋随重力后仰——怎么看都不似作假。
确保自己眼见为实,十二代目先摸索一周对方面部轮廓,从两边太阳穴摸到两边鬓角再到下颌,以他的娴熟手法都实在找不出一丝易容痕迹后,注意力才集中到男人双眼紧闭的脸。
那头微遮眼睑的银白卷发下方,是一张属于成年男性的硬朗面容,两颊偏清瘦显得骨骼分明,高挺鼻尖带有撞击屋顶和地面所致的擦伤,满身酒气熏得下半张脸连成一片红。
……看起来一副傻样。
单看这副五官已长开的皮相,十二代目谈不上有多熟悉,他第一眼从中得到的其实是一种微妙的落差感,由此给他带来的更多是对这张脸的陌生感。
或许……他不禁弯腰更低,面无表情地将脸凑得更近,近到快要同男人面贴面,两鬓发丝垂在男人脸旁,去定睛描绘那张睡梦中眉头紧锁、嘴角紧抿的成熟面庞。
自己认识的该是这个人更年轻的样子吗?比如眼距更近一些,脸颊肉更饱满一些,下巴更圆润一些,是少年时的模样……
与其对着一个不省人事的醉汉百思不解,倒不如听听对方本人的说法,他姑且还算学过一点审讯技能,软硬兼施并行,不愁对方不说实话。
亲身经验之谈,武力唤醒最为快捷,但对方的抗打击能力非同小可,棍棒拳脚相加未必有用,十二代目抬手欲按对方耳根后能引起剧痛的穴位。
手伸出去,却如受到某种超出理智的吸引,那只手落在男人脸侧,手掌不自觉贴上男人发烫的面颊。
只贴一秒,涌入掌心的一股子炙热高温,烫得他心间一颤。视线聚焦于近在脸前的那张醉酒面孔,他条件反射收回手并瞬至最远一侧墙角,拉开这段和对方相距过近的危险距离。
若非对方一醉不醒是真,方才正是暗算他的好时机,就算他这副不死之躯大可无所畏惧,可他几时竟会做出这等鲁莽之举?
一旦靠近这个叫做银时的人类,自己就如同受到残留记忆影响,会变得不太对劲——哪有杀手会情不自禁去摸暗杀对象的脸??
千百年来,这是十二代目头一次体会到心绪失控,心中顿觉不安,失忆前的他究竟和这个男人是什么关系??
既非手下,亦非敌人,不老不死的杀人鬼和从来只会厌恶他排斥他恐惧他伤害他的人类之间,还能建立起除了杀与被杀之外的什么别的关系吗?
若换作人类角度,通常是出于何种感情才会对另一个人……他本能抗拒再往下深思。
一时进退两难,暂未证明这个男人无关他的失忆,没法就此离去,十二代目却又不想与对方接触再受更多影响,习惯于长达千百年的日子都在一潭死水中一成不变,突来的变数反倒令人望而却步。
纠结半晌,他决定先和对方稍微保持距离,目前无计可施亦无处可去,他坐到最近那张沙发上,静待茶几对面的银发醉汉自行清醒。
叫做沙发的这种新式家具,在他概念里才面世不久,质感比起稻草铺成的榻榻米要松软太多。等待时,十二代目环顾一周客厅内的布局摆设——靠墙有一套办公用桌椅,桌旁墙角摆着叫电视的家具,桌上摆着是电话,桌后的窗户上挂着一块《糖分》匾额。
……是指这人喜好甜食?
又酗酒又嗜甜,难怪才二十多岁就显出身体亏空之态,摄入酒精糖分过量对人类之躯来说算是慢性自杀吧?
客厅看完,他又去其他两个房间都逛一遍,靠左是厨房,里头都是他没见过的新型家电,叫做冰箱的长方形大盒子据说能冷冻保存食物,但冰箱里空空荡荡,只放着几个鸡蛋;靠右是榻榻米间,壁龛里摆着一把刻有洞爷湖的木刀——报纸上说过,幕府十年前颁布了平民禁刀令。
整体来说,这间屋子相对一人独居还算宽敞,但牙刷漱口杯类的日用品另有一份,杯身印着兔子印花,估计是那个叫神乐的孩子会来借住。实在无事可做,他索性回到沙发上侧躺下来,合眸稍作休憩。
千百年来,他不是每日每夜都在艰难逃离人类追杀,就是每日每夜都身处如影随形的监视中,谈何安心入睡,甚至从未有一刻能得到安宁。
这一次,明明同处一室还躺着个敌友不明的人类醉汉,或许是前所未有获得片刻自由,躺在这张颇为舒适的沙发上,听着相隔不远的银发男人时轻时重的呼吸声,十二代目竟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正值午后,整间万事屋里一片寂静。摆在客厅中央一左一右的两张沙发上,银发的万事屋老板呈大字状仰躺在右侧那张,闭着两眼一脸醉相——是这家万事屋最常见的景象。
今日在家却不止他一人,左侧那张沙发上,还合眸侧躺着另一人,外披浅灰羽织、内着浅紫中衣,脑后一头长至后背的柔顺浅发铺开在湖蓝色的沙发坐垫,半覆面的长鬓发间露出一双精致眉眼,散开的浅色额发下露出洁白前额。
他看上去仅有二十岁出头的年纪,单看那副秀美外貌难辨性别,露出宽大袖口外的一双手有着光滑无暇的雪白肤色和骨节分明的纤长十指;但那身宽松和服下,包裹着的是一具身形高挑的男性躯体。
数小时的寂静过后,窗外天色趋于黄昏,右侧沙发上,面向天花板的那颗酒气渐散的卷毛脑袋,睁开一双布满血丝的暗红眼睛。
……现在是几点?
宿醉后的那股子习以为常的天旋地转席卷而来,银时眼前白茫茫一片,耳朵里嗡嗡直响,思维停滞的脑子里仍在翻江倒海。
刚醒酒的人一时半刻还不能完全清醒,更浑身发软到没力气动弹,他维持着背靠沙发的仰躺姿势,只有脖子以上在动作迟缓地转向侧边窗口。
……天快黑了啊。
迟缓到一顿一顿转回原位的卷毛脑袋继续面向上方,毫无神采的暗红双眸映着那块看了九年的天花板。
一天又快过去了,今天也和昨天一样,和过去九年里的每天都没什么不同,依旧是睡着时做了梦,醒来时梦境消散。
定居在歌舞伎町的最初几年,他基本每晚都能梦到松阳。梦见他笑着喊自己的名字,伸一只手来牵自己,另一只手将那头随风而动的浅色长发拨到耳后;梦见他给自己围上他第一次织的那条丑丑的红围巾,红得像他在微笑的嘴唇;梦见自己把生日蛋糕拍他脸上,被故意不躲开的他笑眯眯地揍到地里,他握成拳头的那只手和他脸上的蛋糕一样白。
梦见自己生病的时候,他摸在自己额头上温暖的手,和落在自己额头上轻柔的吻;梦见他把剥了糖纸的粉色草莓糖递到自己嘴边,咬上去时碰到他捏着糖果的白皙指尖。
梦见三月樱花飘落到他发间;梦见满月之下照亮夜空的火光滔天;梦见漫山遍野的黑暗将他淹没;梦见他转头看向自己的眼眸;梦见一地焦黑残败;梦见漫天夕阳把淡如湖的绿染成鲜红如血,梦见森白刀光反射出自己的脸。
梦见他又在对自己说……
谢谢你。
谢谢你。
谢谢你。
直到梦醒,烟消云散。
至少想见的人还会出现在梦里,还能在一夜睡梦中短暂逃避自己失去那个人的事实。
但最近几年,他梦到松阳的次数越来越少,少到他开始害怕会忘记松阳的脸和声音,忘记自己为什么还在活着。
哪怕喝酒的时候努力去回想松阳的点点滴滴,喝醉后梦里还是见不到,黑漆漆的梦里只有他一个人在向前奔跑,朝着空无一物的前方伸出手在试图去抓住什么。
是什么都不重要,他在追谁也不重要,梦境本来就是毫无逻辑的记忆拼凑产物,睁开眼就要回到早就一无所有的现实。
不过今天,他好像又梦到了松阳。虽然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看见他站在自己跟前,还是披散着那头颜色浅浅的柔顺长发,穿着那身一尘不染的浅色和服三件套,尖尖的下巴白得会发光。
据说做梦的时候听不到声音,但他隐约听到松阳在呼唤他的名字,还感受到他的手在抚摸自己的脸,他的声音和动作一样很温柔很温柔,像被风吹来的樱花花瓣拂面而过。
侵蚀意志的酒精在慢慢挥发,遮蔽视野的花白迷蒙在慢慢消散,天色已暗,银时眼前现出那片与夜色相融的深褐色天花板,视野下方还收入一小截属于对面那张沙发的湖蓝色靠背。
记忆断片大致在今天凌晨,等于说他将近一整天只灌了一肚子酒。感官一复苏,银时顿时感到腹中饥饿,却还姿态懒散地瘫在沙发上,冰箱里空空如也,某个来打工的夜兔丫头会自己去志村家蹭饭,就他一个人才懒得出门去买,少吃一两顿又不会饿死。
除去尚可忍受的肚饿,他还感到全身上下都传来一阵像是挨过一顿揍才会导致的肌肉酸痛,头顶上还有一阵熟悉的肿痛感,他抬手摸到一个快消肿的鼓包。
不用想也知道是被某个凶巴巴的老太婆给扔出酒馆的缘故,他照旧先起身松动一下睡到僵硬的各处肢体关节——尤其是抬高太久的脖子,搞得头都低不下去只能望天。
待会儿洗个澡睡一觉,明天又得去给对街那家松田米铺免费修屋顶——话说老太婆就不能对他稍微温柔点吗喂!
满腹怨言的卷毛脑袋在“咔嚓”响着来回转圈,向后弯折九十度的颈椎在缓慢归位,要知道松田先生家动不动被砸坏屋顶也很可怜的好吗!
以前松阳揍他的时候才不会霍霍别人家的屋顶地板,也不会搞坏他们自家的屋顶地板,尽量都只在公共街道上给他来个脑门开花,在家里的时候,松阳最多会把他种到后院的菜地——
一瞬红眸紧缩,万事屋老板僵立在原地。
就在他正前方,隔着一张仅有一米宽的茶几,浅色长发的男人正侧躺在对面沙发上,仍在合眸安睡,一目了然那身三件套浅色和服,和露在发丝散乱间那张微弯唇角的恬静睡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