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柏西斐,经过这一番折腾,也累得眼冒金星。
他赶走诚惶诚恐的医院工作虫员,抱着臂,靠在病房的墙上,忍不住地发笑。他看着米拉吉陌生又熟悉的苍白面孔,疲惫,又喜悦异常。
在这个怪诞的世界里呆久了,很难说,他没有沾上一点放浪形骸的疯狂。比如此刻,他就很想像只灵巧的猴子一样,爬上叶赛蒙的高山,向群星,向世界呐喊,振臂欢呼,和每一个过路虫说,看吧,兄弟,看,我不是那个唯一。
哦,这应该不只是喜悦了,他可能有些亢奋,但亢奋怎么了,沸腾的精神海不会烧穿他的脑颅,作为雄虫,亢奋地撒欢,本不就是他的使命?
So why not?
「埃诗南迦阁下?」一名陌生雌虫担忧地看着他,「您,您还好吗?」
嗯?
雌虫?
太好了,是雌虫。
柏西斐招鸡逗狗似的朝虫勾勾手,示意往外走。
「哪来的?」他边走边问,出病房前还不忘确认一遍环境系统参数。
“阁下日安,”来者见状暗暗咋舌,彻底相信了昨日听到的离谱传闻,面上不动声色,“玛林星区区长秘书办公室,安南,很高兴认识您。”
柏西斐逗弄自己的尾鞭:“你说。”
安南说:“您的诉求,我们了解,考虑到您的冷感症,这边讨论了一下,还是决定,为您破例。”
柏西斐笑笑,有种让虫头昏目眩的甜。
安南也被闪到了,几乎愣了两秒,然后才稍稍俯身,压低了声音,提醒道:“还请您务必低调,您也知道,我们这样钻了空子,不太体面。结婚手续昨天加急办好了,但毕竟是在候审期结婚取保……当然,经过评估,这绝对合宜。”
柏西斐又笑笑,想了想,说:“昨天比较急,忘了说,你们给录的是几等?”
安南毫不犹豫地回答:“自然是您说了算,如果有婚前协议,您随时联系我。”
事实是,已经按照惯例,默认第三等提交了。只不过,这位秘书先生在短短的接触过程里,机敏地发现,他眼前备受争议的阁下,有着与其风评截然相反的态度,随即意识到自己不能那样说,适才改了说辞。
左右一份申请的事,对他们来说,约等于左手倒右手,敲章签字基因验证上传一条龙,不打紧。
对话进行到这里,你肯定对他们说的什么第三等一头雾水。这个玩意儿呢,还要从婚姻法讲起。
联邦婚姻法规定重点有三:
1.雌雄配偶财产不共享。
2.雌性配偶有义务维护雄性配偶雄性生存基本权益(详见雄性保护法)。
3.雄性配偶有义务维护雌性配偶意识域的基础健康(参考第七版精神健康知识手册)。
可怜时至今天,几乎再没有虫族配偶参照执行,无论是雌性主导还是雄性主导,婚前协议都成了虫手一份的结婚必备品。
要问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也只可道一句说来话长。
由于虫族雌性与雄性数量的巨大差距,生理上先天的供需关系,与本能里对基因序列的服从天性整整三重大山,联邦建立之初确立的“雌雄平等”,不可避免地逐渐沦为单纯的口号。
雄尊雌卑的现实与雌雄权责的完全失衡致使雌雄矛盾愈演愈烈,暴力事件层出不穷,舆论环境恶臭难闻,上一纪黑暗的弗伦暴政更是仍历历在目。雄性安全感每况愈下,连锁导致雄育率下滑雌雄比扩大狂暴率飙升,政府于是不得不给法律加码以安抚雄性,然后雌性必然又会群情激愤,又是新的一轮恶性循环。
婚姻法不如草纸,每隔几年便是一份新的修正草案,一步步将最初的模样抹去。开始时只是无伤大雅的小小让步,后来便成了退无可退的无奈选择,直到不知道哪一次为条例最后添上了一句“特殊状况酌情处理”……
至此,联邦婚姻法彻底宣告报废,成为了一块文明的遮羞布。
《废奴法案》曾被三度颁布,尽管最近一次解放的是雄性.奴隶,也不妨碍法律上定义着雌性.奴隶,无论雌雄的奴隶,其存在不合法。但那又如何呢,“奴隶”仍比比皆然,又何处不在,就与名存实亡的群婚制一样,曾经湮没在历史中的雌奴现在以另一种形式卷土重来。
“不自由,毋宁死”[1]是奢侈的口号,生存当前,数不尽的雌虫用放弃一切权益的方式博取雄虫垂青,在新时代创造了新的婚姻形式,他们心甘情愿,屈膝俯首,戴上名为配偶实为主奴的镣铐。
雅爱旧历里的雌侍雌奴早有了更隐晦的称呼,新历里,他们被喊作第二等第三等配偶。陪嫁所有财产,丧失作为公民的权利,连生命权都不被保障,这哪是什么婚前协议,分明是张卖身奴契。
我们从中亦可由小见大,扭曲的婚姻不过是这个畸形社会的小小缩影。柏西斐同样是被裹挟的一员,他没有办法逃脱,又自诩为人不愿沉沦,既无法独善其身,也不可能力挽狂澜。
柏西斐说:“意思是我和米拉吉的婚姻已经生效?”
安南点头:“是的,您可以核查,几大模拟意识的域库均有存档。”
柏西斐看着他:“所以海芙上都已经录入了?”
“呃,”安南迟疑了,但还是肯定地说,“没错。”
只要上传海芙,就必然留痕,他已经意识到了什么。
柏西斐的笑容更让虫迷醉了,他图穷匕见:“那就好了,雄保会那边最近发了疯,一直催我结婚,还要我分享什么婚后生活,呵,简直无礼至极,您说是不是?”
雄保会背后的推手,始终在围绕联邦明珠案做事,无论他们目的为何,这个案子的中心虫物,都是鸢殊,米拉吉的亲哥哥。
在这种情况下,他和鸢殊两虫,就天然统一了战线。此时形势不明,雄保会的幕后主使作为局中虫,理所当然,也在他需要防备的范围之内。
所以,借眼前这伙地头蛇的第三方能量,对雄保会隐瞒“他结婚对象是鸢殊弟弟米拉吉”的消息,就成了他蒙蔽潜在敌虫视线,混淆视听的不二之选。
他愉快地甩锅道:“你们记得通知雄保会,我任务完成,就不要再给我安排约会了。”
现在木已成舟,相关信息录入,不想被殃及池鱼,就乖乖帮他遮掩吧。
安南疑惑了一瞬,既而脸色大变,仿佛见了鬼。
“您,您这,哎呀。”他苦笑。
“你们不特意说,想来也没虫在意我的新配偶究竟是谁。”柏西斐嘲弄地看了安南一眼,不知是笑自己,还是笑安南,“安秘书,你好我好大家好,若是出了岔子,说不得,那戈黛姆审判庭上的乱子就能找着负责虫了?您说对吗?”
安南看着柏西斐,这个外表纯洁美丽如天使的雄虫,冷汗直流,算是领教了这位新第一雄虫的厉害。
高阶没有省油的灯,基因序列诚不欺虫。
他还能如何,总归天塌了还有高个子顶着。
秘书先生只能咬牙认栽:
“那就在这里——”
“祝阁下与雌君新婚快乐了。”
*
与此同时,戈黛姆的另一边,鸢氏下属花园领星,一颗宛如童话仙境的生命星球,珠丽。
此处春色早来,长长的石板台阶被蛛网般的绵绵细雨浸润,生长了如纱般轻盈的长藻与并不密集的粉色山芙萸。抬起头,云雾缭绕,溪水潺潺,将河边的湿地与绵延的山脉相连。远远望去,云、雾与水的尽头,是成片成片的秘鸢花,栽满了整座山谷。
“事情就是这样离奇,先有我亲爱的校友,玛林星区常务秘书董岐,仗义执言不图回报;后有赫赫有名的高岭之花,阿莱嘉德的柏西斐,舍身取爱忘乎所以。”鸢凛摊开手,散漫一笑,“反正,是保出来了。”
玛林伯爵耷拉着眼:“什么都是他们的功劳,您又干什么去了?”
鸢凛大为吃惊:“哎,我这不是在为您打探消息吗?”
老雌虫晦气地撇开头,看他这模样就来气。
鸢凛吊儿郎当地往廊柱上一靠:“董岐的态度我勉强也能理解,表面看,是为别虫做嫁衣,要我们在大选后戈黛姆域政府重组时支持区长取得能源总长的位置;实际上,他平稳送走了自己不听话的瘟神上司,还两边卖好,两边拿虫情。”
玛林伯爵低着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摸怀里长耳岚狮的头:“这块地界上,只有落井下石和锦上添花,没有雪中送炭的道理,你且看着,他多半有求于虫,只是,没到时候。”
鸢凛一愣,笑了:“做行务官的就是精,他这无本的买卖,我们还不得不承情,哈哈,成雪中送炭了。”
玛林伯爵看他一眼:“你不是一直看那个扎比尔不顺眼?这不,机会来了。”
“对哦,我怎么忘了!”鸢凛一听这话,一主一副两对宝蓝色的眼睛,蹭一下亮了起来,“米拉吉再怎么不得公爵的欢心,也是他亲雌子,我的好叔叔总不至于在亲雌子要去坐牢的关头,为姘头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出头。”
“什么姘头,注意你的言辞,”玛林伯爵干脆地吩咐道,“多事之秋,弄他走,把账平了,然后位置送给董秘书。一个星链级的矿委会主席,怎么也够了,早些消了虫情,莫要等以后难做。”
鸢凛咧了张嘴:“太好了,那个贪得无厌的白痴终于滚蛋了。”
玛林伯爵冷笑,没眼看道:“蠢货,瞧你这点儿出息。”
鸢凛翻了个白眼儿,阴阳怪气道:“是是是,您那么聪明,一定知道阿莱嘉德的柏西斐是怎么回事吧?奥瑞,他们两个,见也没见过,就发了狠,忘了情,一往情深,无法自拔了,匪夷所思啊。”
玛林伯爵眯了眯眼睛,没说话。
鸢凛轻佻一笑:“我们的新任第一雄虫阁下销声匿迹多年,既没去圣茹南参拜,也没去封地巡游,原是来了我们五区的戈黛姆。拉弗尼雅在上,我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出呀,平平无奇的小米拉究竟哪里搔到了这位神仙的痒处,勾得他不惜亲身下场,和区政府斡旋。”
玛林伯爵若有所思,蒙着病翳的眼睛望向群山,渺远的雾与浓稠的云相互纠缠,好似一朵朵翻涌的浪花。
他慢吞吞地说:“当年这一位,金蔻花-阿莱嘉德伯爵,是为什么离开甘嘉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