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尾郊野岑寂,酡红霞光笼罩着灵宝观后山。

    “砰”的一声巨响,一簇黑烟翻滚着升腾而起,惊得栖在木屋顶上的云雀振翅四散飞逃。

    羽涅狼狈推开篱门逃到院子中央,扶膝剧烈咳嗽着,一张芙蓉玉色清绝姿,碧鬟红袖昳丽形的小脸蛋儿灰头土脸。

    好不容易顺过气儿,她双手叉腰,仰天长啸:“老天奶,我不过是想炼个硝石,制作火药保安稳而已,还要我失败几次,您才愿意可怜可怜我?!”

    质问的话音在她头顶上空正在飘荡,伴着栅栏门外的林子哗啦一阵响,震破耳膜的喝问打身后传来:“天老爷欸!”

    循着声,羽涅一回头,只见数十步外,一个身穿绛色法衣挥着拂尘的女冠,骂骂咧咧赶来。

    “贫道就知道是你在作怪,痴儿,你是不是又在捣鼓那些劳什子破玩意儿!”

    来者气势汹汹,羽涅心头猛地一跳,三两步蹿到屋前,上锁锁住了门。

    她回身时,那女冠已踏入院中,吓得她反手将钥匙往袖中一塞,故作天真堆出一个笑脸,迎上去:“师叔回来啦。”

    生怕被瞧见屋里狼藉一片,她不着痕迹挡住来人去路:

    “师叔不是去城里给张屠户家做敕水禁坛了么?今儿怎结束得这般早?”

    “张屠户家有客上门,法事暂且搁置。”崔妙常诘问的话音儿堵在喉咙口,音调憋着气:“幸好如此,贫道才能及时赶回来。”

    旋即,她嗤了声鼻音,冷讥热嘲的:“否则再晚一步,贫道看你要把这屋子都给炸喽。”

    严词厉色惯了的崔妙常,断然不会被轻易糊弄过去,手指头差点戳到羽涅脑门上:“你瞅瞅你。”她朝冒着黑烟的屋顶一指,残留的几丝袅袅青雾还未散尽,“上回你烧塌半间屋,害得观里出了十两银子修葺。”

    崔妙常要是有胡子,这会儿肯定气到翘到了天上头去:“这回,你又打算花观里多少钱?”

    羽涅讪讪笑着,缩了缩脖子,拉长音调,撒娇安抚:“哎呀我的好师叔,您莫要担心,这回那是真没上次严重。”

    扮娇示弱,睁眼说瞎话,有些人演得炉火纯青,表情那叫一个诚恳:“就、就是烟大了那么一点点,屋里物件都好着呢,顶多…顶多那些桌椅板凳被熏得黑了点儿,落了灰。”

    为了让自己的话可信,她忙不迭补充:“您放心,弟子保准后面擦得锃光瓦亮,一个灰尘渣子都不放过。”

    烟都冒成了这样,里头能好到哪里去。

    崔妙常脸黑得跟锅底似的,正盘算如何责罚她。不料,话才到嘴边,却被一声叫喊打断。

    “师父!”听到有人来,羽涅跟她一同转眸,望向门口。

    一身道袍似雪的倩影,踩着小径上的鹅卵石小跑而来。

    拢个鬓发的功夫,到了她们二人跟前。

    “琅羲,何事急迫成这样?”崔妙常轻咳两声,甩了甩手中的拂尘,搭到臂弯。

    气还没喘匀,琅羲急三火四行了个礼:“师父,阿悔师弟在后山挖药时背回来个浑身是血的男人,这会儿人搁在药房榻上,您快去瞅瞅吧!”

    崔妙常嘟囔了句:“这年头儿,真让人不安生。”登时,她抬步要走,“为师去瞧瞧。”

    听着她的话音儿,羽涅眼中霎时一亮,有种即将翻身农奴把歌唱的雀跃。

    她的好师叔一走,她不用继续挨数落,那可太幸福。

    想到此处,她不由得长舒一口气。

    哪儿知崔妙常跟背后有眼睛似的,步行三四步外,又杀个回马枪,斜睨向她:“痴儿,别以为这事儿就算完了。既已立规不准来此练硝石,你却偏要犯戒。”

    羽涅心中叹气,该来的终究逃不过。

    崔妙常继而道:“从今夜起,过二斋期内,观里杂物归你扫,经阁蛛网由你除。至于晚课…”她瞥见某人可怜兮兮的眼神,没留一点情,“延长至早子时后,方可就寝。”

    晚睡早起,这对缺觉鬼来说委实生不如死。

    “师叔,”羽涅哭丧着脸,上前拽着崔妙常衣袖,“咱们观虽雀儿肠肚的,但好歹有前后两院,连廊数尺,都交给我一个人,是不是…太多了些。”

    “再者那经阁里的蜘蛛大的跟弟子摘得山果一样,不定会咬人呢。”小居士不禁为自己叫屈,语气不怎么足就是:“而且晚课到子时,是不是太晚…了点?”

    “弟子还…还正长个儿呢,睡眠不足,影响发育。”越说,她声音越小。

    “嗯?”她有些用词,崔妙常听不懂,但也不管,旋即眼风一扫,“你还想再加点其他惩罚?”

    秉持着识时务者为俊杰的行事作风,羽涅立刻噤声,用月白道袍袖子假装抹了抹眼角,看起来伤心不已。

    下山前,崔妙常扫了眼她藏钥匙的袖子,没点破。叮嘱她,身后的屋子莫忘了打扫,她可盯着呢。

    果然这世上没便宜事儿,羽涅哪敢不应,连忙点头如捣蒜,乖顺无比:“弟子谨遵师叔教诲。”

    后山距离灵宝观百十米来远,忧心她又在木屋捣鬼,崔妙常催着她一起回到了道观。

    进了后院偏门,崔妙常和琅羲急匆匆去了前院药房。

    羽涅饿得前胸贴后背,转而独自闪去了灶房。

    酉正已过,其余人都用过晚饭,这会子只剩羽涅和法事暂置的崔妙常没吃。

    厨娘刘婶特意把饭菜煨在灶上,羽涅掀开锅盖时还冒着热气。

    她抬手扇了扇糊眼的蒸汽,揭开倒扣在碟子上的粗瓷碗。

    四个素菜,色香味俱全,配着莹白饱满的米饭,香味直往人鼻子里钻。

    先取了碗米饭出来,羽涅走到碗柜前摸出个空碗,挑了双没使过的竹筷,每样菜都拨了些到碗里。

    待分好饭菜,她又把几个粗瓷碗严严实实盖回去,扣上锅盖。

    锅里的留给崔妙常,她自己捧着米饭加一碗菜坐到方桌边吃起来。

    一顿“水足饭饱”,她清洗了碗,哼唧着小曲儿,双手背在身后,优哉游哉去了大殿。

    来到大殿窗后,羽涅探身往里张望了一圈。

    正是晚课诵经时候,里头没半个人影。

    不疑有他,琅羲说阿悔在路边捡了个人回来的事,她还没忘。

    她估摸着大伙儿应都在给那人诊治,便也往东殿药房去了。

    巴掌大的药房,四个大活人挤在里头,胳膊碰胳膊的。羽涅没处落脚,只得靠在门框上,半边身子还悬在外头。

    床头矮几与墙壁烛龛都燃着,屋里灯火亮锃锃。

    她瞧着师叔崔妙常正俯身给榻上那人施针,头顶插得跟刺猬一样。琅羲跟阿悔或捧着药罐,或拧着热巾,忙作一团。

    一阵穿堂风过,烛火猛地一窜。

    一明一暗间隙,羽涅瞧清了床上的人。

    倒是个年轻郎君,双目紧闭,唇色惨白,脸上血污虽未擦拭干净,却掩不住一副朗目疏眉俊俏的好相貌。

    凝目望着崔妙常施针的侧影,十六年前那场大雪忽然漫上羽涅心头。

    当初她被捡来时,由于气息微弱,师叔崔妙常也是这般为她诊治。

    彼时,距离她因一场车祸胎穿出生不到三个月。她的族人因一己之私,却将她抛弃在路边,自生自灭。

    是当时年迈的观主将她捡了回去,一勺米汤,一勺牛羊乳地抚养她。

    后来观主羽化,将幼小的她交给了新任灵宝观一观之主崔妙常。

    有道是世事无常,谁能料到她这个大学生,会穿到千年之前,穿的还是她奶奶生前钻研的那部《北邺覆亡录》里。

    一个不久后,烽燧狼烟随时都会燃起,天下四分五裂,各路诸侯王各怀鬼胎,战火烧遍牧野的乱世。

    一想到太平日子过不了多久,羽涅就一个头两个大。

    如何在乱世苟活下去,是个艰难的问题。

    早知有今日,她应该好好看看那本《北邺覆亡录》,而不是整天泡在实验室里,以至于穿过来,也只知一点有关这个国家的历史。

    比如甚么为国三嫁草原,性格果敢手刃逆贼的元华公主。每岁霜降,用童男童女血泡脚的老太上皇。

    以及颖悟绝伦,有八斗之才,却因死谏,被剥皮挂了城墙的散骑常侍顾景仰。

    抑或是那个,暴虐不仁,威行内外,豺狼横道,在此贬斥的基础上,史书还不忘盛赞其金相玉质,貌若神铸,立如青松照月,行若瑶林琼树,人人得而诛之的大奸臣桓恂。

    开“天眼”只开了一小半,仅仅知晓这些,某种程度上来说,羽涅深感自己也是个史盲。

    悔不当初啊悔不当初,可如今悔破头也来不及。

    好在她还会安慰自己:

    知足吧,好歹又重新活了一场。

    从一个大二学生,摇身一变又回到花季年华的十六岁。

    这种事,可不是谁都轮得上。

    你就偷着乐吧,容羽涅。

    论好心态,羽涅靠着门框,抱着双臂美滋滋地想,谁能好过她呢。

    她思绪暂落,琅羲额头上沁着汗,端着一盆血水正欲出来:“师妹来啦。”

    后脚跟出来的阿悔,手里抱着一堆脏衣服,朝羽涅眉眼一弯。

    阿悔天生不会说话,二十来年前西南部闹饥荒。他跟随一推讨饭的荒民流浪到了观外,饿得只剩一把骨头。

    崔妙常给了他饭吃,又见他机灵,破例收作亲传弟子。

    他们三人中,唯琅羲出身好点,好就好在她双亲还在世,而她,是自愿来此修行的。

    打过招呼,羽涅瞄着里面,好奇询问:“师姐,榻上是何人?”

    琅羲头左右摆了摆:“不知。那人年纪小,周身却遍布刀痕,旧伤叠新伤,似经年厮杀所致。”

    “可他腕间无军伍刺青,非行伍中人。许是走镖的武师,或是士族亲卫也说不准。”

    听琅羲这么说,羽涅没再追问,表面若有所思点了点头,余光却盯着阿悔怀里的衣服。

    大家都聚集在此,她着实不想做晚课,诵读经书。

    脑海中琢磨着其他事儿,她偷偷摸摸朝榻边张望了一眼,见崔妙常正掰开那年轻男子的眼皮看。

    看样子她师叔今晚没空管自己,她开始打起其他主意。

    以防万一偷懒被察觉惩罚,她决定给自己找个事做最为保险。

    某人眼珠一转,眸中闪过旋踵即逝的狡黠,内心瞬间有了办法。

    “小师兄,过来过来。”阿悔闻言移动,她神神秘秘将他拉到檐下,琅羲也跟了出去。

    瞧她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阿悔满脸疑问,比划了两下:“师妹有事?”

    “有事,倒也不是重要的事。”羽涅嘿嘿一笑,随即去接阿悔手里的衣物,语气甚是积极:“我看小师兄还要帮师叔扎针,这些粗活,不如师妹我来代劳吧。”

    “不可。”阿悔侧身一让,单手将那摞衣物护在胸前,另一只手连连摆动,手指在胸前划过几个手势:“今日你晚课还未做,耽误了师父要说的。”

    古话有云:为达目的誓不罢休。

    为了偷懒,某人哪会这么轻易死心,又往前凑了半步:“哎呀师兄别跟我客气,今日这不是情况特殊,晚课我后面会补上的。”

    阿悔立场坚定,没有答应。

    两人正拉扯间,“铛啷”一声脆响,一块黑铁腰牌从衣物中滑落,重重砸在地上。

    三人皆是一愣,羽涅弯腰拾起那沉甸甸的物件,在掌心翻了个转。

    只见牌面上阴刻着“定北边军统帅”六个大篆字。

    她垂眸细看,轻抚过牌面的指尖骤然一滞。

    篆字旁附着的一行錾刻的小字如渴骥怒猊,银钩虿尾,跃入她眸底:

    玄策军

    桓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