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为自己说了不中听的话,表达歉意呢吧?羽涅自忖着,掀眸时多了抹笑意:“多谢校尉大人。”
“不必客气。”子竞撑着脑袋,歪头一双眼眸亮如星昼,一笑鹓动鸾飞,疑惑不解地抬了抬下颚:“小道长看的何书?可为《上清大洞真经》。”
羽涅拿起自己的小本,举给他看:“非也,这是我自己记录要事的要事簿。”
子竞若有所悟:“我瞧你上面写的,不像篆字,倒像是异族用的。”他假以辞色,倒像是邻家小郎君:“能否供我瞻仰瞻仰?”
“喏,给你。”纵使他说话不中听了些,态度却斯抬斯敬。她也不甚计较,宽宏大度地往他茶碗旁边一放:“尽管看。”
蓝色书封,与国子学那些士族大夫,王公贵族子弟拿的书本大小差不多,半指节厚。
拿起长桌上的要事簿,子竞翻开,见里面全是密密麻麻他看不懂的文字。他精细阅览了一遍,去除不到百字用小篆记录的他能看懂外,其余的对他而言,不亚于天书。
他稍稍抬眸,望了她一眼。羽涅连看都没看他,齿颊生香地喝着白粥。这本书对她而言,好像不是很重要的东西。
他幽思半晌,良久注视着她。手指在桌沿轻敲着。
羽涅朝食吃得正香,毫无任何察觉。等粥不烫了,她狼吞虎咽三两下喝完碗里的白粥,擦干净了嘴。
她放下粗麻布巾的同一时刻,对面的人面不改色,目光重新投向摊开的簿子。
瞅他还在认真翻看,脸色认真地跟批改奏章一样,她忍不住打趣:“大人可看得懂?”
此时距离正楷出现应还有数百年,她当然知晓他看不懂,无非逗他玩玩而已。
谁让他昨日午后,那么吓唬她,害她肉颤心惊了老半天。
子竞听出了她拿自己逗乐子,少年唇畔笑意愈深,说话尽是温和:“在下不过是个耍刀弄枪的粗人,连太学门槛都未踏过,不像小道长学识渊博,满腹经纶。”
话音暂落,他将书往两人中间一放,眼角眉梢恰似春日拂煦,沾着点儿懒散劲儿,对上她的视线:“那烦劳小道长,教教我。”
住在道观这十来年,除却阿悔,羽涅没接触过其他跟自己年龄相仿的男子。
哪怕在前世,也是一个“无”字。她那时候频繁搬家,又顾着学习,别提异性,连同姓好友都没两个。
不知是不是太久没这般近,接触过外面的男子吗,被他这般直直望着,她竟脸颊发热,臊了起来。
她暗自道,不是吧容羽涅,一个大帅哥而已,这就脸红了?!
大概对自己脸红一事甚是无语凝噎,她眼睫闪了闪,没有偏头错开目光,反而有种倔意,凝视着他,问:“大人想知道哪句的含义?”
子竞抬手,恰巧落在第一页上,随意指了一行字。
她定睛一看:“这个啊。”她双臂放在长卓上,给他读到:“这叫氢氦锂铍硼。”
他微挑眉梢:“咒语?”
“是公式…”忽地,她像意识到甚么止住了话语,眸光倏然变得黯淡。即便她解释无数次,在这个世界,也不会有人明白“公式”是何种意思。
索性不如不说,用大家都能听懂的话说就好。
见她骤然停住,子竞不动声色。
她继而解释:“是昨日,我与大人讲起的术,也可作方法。”她翻过几页,葱白的指尖在两个式子上一圈:“比如这两个术结合,会炼制出冷冰,饶是仲夏时节,亦可保存食物不腐烂。”
子竞望着那些他看不懂的字迹,饶有兴趣道:“你会的术,有这么厉害?”
羽涅回他:“若是这样就算厉害,那我确实挺厉害。”
她没妄自菲薄,事实上,化学在她所处的这个时代,已可算天降“神器。”她顶多是实话实说。
子竞目注着眼前皓齿娥眉,妍姿艳质的小道士,在她言落之后,恍而一轻笑。
灶房外,谢骋拖着伤口才愈合不久的身体,步履略为缓慢,扶着门框进来。
听见响动,羽涅回眸去看,见是受伤的谢骋来了。
她连忙起身去扶:“谢护卫受伤不好好休息,怎还一人来吃早饭,也不怕伤口裂开。”
谢骋谢过她的好意,回道:“我一个大活人,如何好意思麻烦你们天天照看。”
羽涅搀扶着他入座,热络道:“你是伤者,我师兄姐们和我都不会觉着麻烦,谢护卫好好养伤就行。”
说着,她一面将桌上的碎蛋壳拢进掌心,又利落收了自己用过的碗筷,用抹布把坐过的地方擦拭干净。转身去灶台舀了两碗热腾腾的粥来,搁在二人面前。
谢骋好奇问:“还不到辰时,羽涅道长这是要去哪儿?”
她取过桌上的要事簿:“进趟城里去,两位大人先用早膳,我先走一步。”
谢骋礼貌颔首,目送她身影走远。
待他回身时,却见一旁的人,仍旧盯着小道士消失的方向看。
“校尉在看甚么?”桓恂要隐藏身份,他只得跟着其他人一起称呼他为校尉。
子竞单脚踩在长条凳上,胳膊肘支着膝盖,手掌托着半边脸,歪着头瞥向谢骋:“看细作呢。”
*
过了春尾,还未进入孟夏时节,四月天已骄阳似火。
羽涅头戴玄色三纱罗及腰幂篱,擦了擦额上的汗珠,抱着两尺长的桃木剑立于荣大贾家宅外,等待厮养候传。
行有行法,道有道规。
凡灵宝观弟子,出观佩印带剑,衣冠整肃,是历任观主留下来的规定。
传了十几代,无人不遵守。
如是这样热的天,哪怕没有法事,羽涅也得带着自己的桃木剑一起出门。
没到一盏茶工夫,那厮养腿脚麻利地从深褐大门内出来,邀请羽涅入内。
厮养已将她的来意,禀明于荣大贾。
得知她有能解决颜料问题的方法,她才跨进厅堂门槛,荣大贾好似跟见了活神仙般,那富态圆润的身体大喜过望迎上来,后头还跟着荣家一家老小:“小仙姑,仙姑…你可真是来救我一家老小性命来了。”
荣大贾这两声“仙姑”叫得羽涅耳根发烫,怪难为情,忙不迭摆手道:“大贾快别这般说。这些年灵宝观多蒙您照拂,如今您遇上难处,我们岂能坐视不理?”
荣大贾激动得眼眶泛红:“小仙姑真心慈仁善,慈悲慈悲啊。”
她被赞美得更为赧颜,连忙引开话口:“大贾别跟我客气,您且先说说,眼下到底是个甚么境况?”
荣大贾叹了口气,引她入座,遣完婢子上茶后,才愁眉苦脸将事实意义道来:“吐火罗内乱,得知颜料运不来后,我去禀明县府,说今年瓷执壶无法再用往年常用的孔雀蓝,请求更换其他颜料来代替。”
“可谁知县府却回我,献给皇家的器件,不能说换就换,让我们自己想办法。”
“这孔雀蓝颜料本就靠吐火罗商人运到怀远来,我们不过是个卖瓷器的,能有何种办法。”荣家郎君插话进来:“即便我们荣家付上百金搜遍全定州,外加余留库存也不够用的啊。”
“这不纯粹难为人么。”荣家郎君拍了下桌子,语气愤愤不平。
荣夫人拽了拽儿子衣袖,示意他说话注意分寸。转而略带歉意,向羽涅道:“大郎心性真切了些,望小仙姑海涵,切莫见怪。”
羽涅对此不甚在意,荣家那瓷执壶她见过,颜料色彩已铭记于心。
她并无思忖,出声问:“除却贵宅现在有的,大贾家还需多少颜料?”
“126贴。”荣家郎君答道。
“最迟何时要?”
“下个月中。”
一壶身所需颜料一贴,这会子不过槐月初,时间上完全充足。
“如此,大贾不用再担心,”她豪爽地拍了拍胸口:“这些事包在我身上。”
荣大贾一家人见她这么胸有成竹,不禁犹豫问:“小仙姑说能调制出孔雀蓝,那仙姑…到底有何办法调制?”
说是化学,众人肯定云里雾里,她挠了挠头,干笑着回答:“前日我打扫经阁,在里头发现了一本有关颜料的书,我师叔说,这是我师父…”她解释:“也就是上任观主,云游四方从一个跛脚老头那里收的,书上有众多颜料的调制方法,其中就包括孔雀蓝。”
她继续胡诌道:“此书这次突然出现,那证明大贾家有福气,是三清祖师将神力于小道我,专门帮大贾排忧解难的。”
言落,她从怀里掏出那本要事簿,摆到桌子上:“喏,就是此书。”
物证人证俱在,适才还在半疑半信的大贾家瞬间信服不已,真相信世有神通这回事。
对此羽涅倒也不足为奇,古代凡事讲究“天象”,对神的存在推崇备至,不然,北邺的佛教文化,不会如此盛行。
荣家人相信她的胡话,亦是情理之中。
确定交付颜料的日子。荣家人对羽涅谢了再谢,准备设宴好好款待她一番。
奈何她还有事,谢过荣家好意后,喝了两杯茶,便骑着小红马离开了。
羽涅骑着红棕小马,缓缓转入清平街。马蹄踏在石板路上,声响清脆。街面上人头攒动,叫卖声不绝于耳。卖包子馄饨的,卖银簪玉镯的,日常要买卖的东西,这条街都有。
她寻找着自己要的东西,好不容易看到自己要的物件。她正要踏着马镫下马,突然“嘣”的一声响,一颗石子儿擦着她的幂篱打在马耳上。
马儿受惊,猛地扬起前蹄,嘶鸣尖叫。马身剧烈一颠,她手中缰绳顿时脱手,整个人向后仰倒。
她头身悬空瞬间,但见一道蜂腰削背的身影,踩着近旁酒肆的栏杆腾空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