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两个多时辰,荣家大郎拿着从窑中试完色的素坯,脚步飞快,一路欢喜来到堂厅。

    此刻羽涅与荣夫人逛乏了,二人早已从园圃回来。

    荣家大郎亢奋如那登科状元郎,喜气满面,老远就听到了他的声音:“大喜,大喜啊娘亲,成了!成了!”

    荣夫人噔的一下从红棕文椅上站起,小步快行至门边。羽涅心牵结果,忙跟了上去。

    转眼,荣大郎上了台阶,手捧半掌大的素坯递到荣夫人眼前:“成了娘亲!咱们荣家有救了!”

    看着那流光溢彩的瓷执壶,荣夫人手指微颤,接过那瓶子看了又看。不知是不是心中石头落了地太过激动,她喉中只迸出三声“好…好…好啊……”

    瓷执壶上的孔雀蓝釉色,釉面匀净无瑕,无丝毫色差裂纹。有道是功夫不负有心人。望着那瓶身,羽涅紧绷多日的心弦终于松开,如释重负般长舒一口气。

    连日的疲惫,仿佛都随着这口气消散。

    荣大郎心盛难掩:“有了小仙姑调制的孔雀蓝,咱家再不必忧心官府责难了,那县……”

    听着自家儿子说话,荣夫人忽然背过身去,羽涅见她以袖掩面,关切去看。只见荣夫人眼角湿润,抬手用指尖抹了抹泪水。

    “荣夫人……”羽涅小声出声。

    “娘亲。”荣大郎见状急忙趋步上前,弯腰去安抚:“咱家不用再为如期交不上瓷执壶担心乃好事啊,娘亲怎的哭了?”

    荣夫人执起帕子,擦了擦眼角的泪水:“你娘我这是喜极而泣。”

    说完,她转头,看向一旁的羽涅,紧握上她的双手,感激之情溢于言表:“真是多亏了仙姑,这几日,我与我夫君辗转难眠,都已做好了被抄家流放的准备。”

    “昨儿夜中,我夫妻俩还在计划,想趁早送我儿我媳悄悄离开,无论逃往哪里,都比留下跟我们迎接后面的苦难强。”荣夫人声音哽咽,眼中含泪:“却不承想,仙姑真调制出了这孔雀蓝,挽救我荣家于水火之中。”她双膝一弯:“仙姑大恩没齿难忘,请受我一拜。”

    羽涅慌忙托住她双臂:“夫人如此大礼,我一个小辈如何受得起,古语不是有云,‘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您和大贾为我观捐了不少香火,这点小恩不足挂齿。”她用力扶起荣家夫人:“夫人快快请起,您这一下跪下去,反倒折煞小道了。”

    她手臂力道强硬。荣夫人只好断了念头起身,她拭去泪水:“小仙姑为人善良,必得三清庇佑,厚德载福,早证大道。”她说着,从腕上褪下一对翡翠镯子:“这镯子乃我出嫁时的嫁妆,今日赠予仙姑,望仙姑不要嫌弃。”

    羽涅见那翡翠镯子水头极足,光泽莹润,一看就属价值连城之物。人家出嫁时的陪嫁品,她怎好意思收,连忙推辞回去:“夫人这嫁妆镯子,我怎能收,我若接了,等我师叔回来定要训我不懂事。”

    到了这份上,当初她想从中收点工本费,为去陇道攒些盘缠,这样的话此刻便也说出不口了。

    荣夫人却态度坚决,非要赠予她。

    一个执意相赠,一个再三推辞。荣大郎见二人相持不下,出来解了这僵局:“仙姑既不愿收母亲的心头好,那容我换个谢礼。”他转头对管家耳语几句,那管家连连点头,旋即匆匆退下。

    不到半盏茶工夫,管家抱着一个六寸大小的雕花木匣小跑着赶来。

    荣大郎将匣子交与羽涅,说道:“仙姑于我荣家大恩,这匣中之物横竖也不是嫁妆,仙姑这下总得能收下了罢。”

    羽涅打开匣子瞬间,一片金光映入眼帘,只见漳绒衬底上整齐码着十枚麟趾金。

    “这、这……这也太多了些。”她哪儿见过这么多金子,上次见还是在博物馆里头。

    “不多,不多。”荣大郎笑道:“仙姑恩情千金难买,哪怕钱过北斗也换不得半分,望仙姑别再推辞。”

    羽涅见荣家众人神色坚决,心知再难推却。她暗自思忖,离乱世到来时日无多。去陇道采买硝石,往返少说一月。若再算上研制火药的工夫,只怕时日更为紧迫。

    她手指在木匣上徘徊良久,最终只拈起一枚麟趾金。这样既能酬得路上所需盘缠,荣家人心中也能舒坦些。

    窗外暮色渐沉,她不便久待,得赶在关城门前出城。

    临行之际,她思量着,又亲自书写了孔雀蓝颜料配比方,折好交与荣夫人:“夫人且收好。”

    “这来之不易的方子,仙姑就如此轻易交给我们荣家了?”荣夫人看着手中的方子,神色语气无一不震惊。

    羽涅道:“这方子,本就是要交给你们。从此之后,荣家不用再花大价钱从吐火罗人手中购买孔雀蓝。”

    孔雀蓝乃异域秘色,向来价比千金。眼下她将方子光明正大让出。

    她这何止是简单给了一味方子,分明是将一座金山拱手送与荣家。

    荣夫人和儿子荣大郎不知如何感激是好,半晌过后,才憋出来一句:“仙姑此恩,我荣家无以为报,只有屈膝一拜,以表心意。”

    话音一落,荣夫人便要下跪拜谢,连带着身旁的荣大郎也跟着俯身。

    但统统都被羽涅拦了下来。孔雀蓝瓷执壶为荣家招牌之物,荣家于灵宝观有恩,她哪怕缺钱,也不可能用这方子做交易,给荣家是她早就计划好的事。

    况且她要的已得到,做人不能太贪心,她不会拿这方子做生意,抢夺荣家的饭碗,留她手里也无用。倒不如做个好事,送出去。

    她说道:“一个方子而已,夫人再客气下去,以后小道都不好意思来府上一坐了。”

    “小仙姑想来便来,仙姑大恩我荣家无以为报,以后仙姑有难处尽管来找我们。”

    “是啊仙姑。”荣夫人说完,荣大郎附和道:“我们荣家后头就是你的靠山。”

    羽涅盈盈一笑:“那小道可就记下了。”

    三人再闲话几句,直到实在不能再耽搁,荣家母子送她到大门外。

    羽涅拜别二人之前,荣夫人让人给她装了诸多瓜果糕点,用包袱裹了盒子,驮到马背上,说让她回去带给琅羲他们尝尝。

    要是喜欢吃,她命人再送。

    吃的羽涅倒是轻松收下,回了谢意。

    荣夫人见她上了马,偏头问身旁的婢子:“东家去了何处?一个下午不见人,也不来送送仙姑。”

    东家自是指的荣大贾。

    婢子趋前半步,压低了声音:“一个时辰前,前来拜访老爷谈生意的贵客走了后,有两位郎君后脚寻找家主,言语中说有要事要谈,此刻正在花厅招待他们呢。”

    荣夫人询问了句:“可知那二人名讳?”

    婢子回:“听那个领头的小领军自称玄策军校尉,姓桓,讳子竞。”

    熟人名字入耳,羽涅讶异开口:“桓子竞也在此?”

    知晓他二人相识,荣夫人遂问:“仙姑要去见见么?”

    羽涅踌躇着。人家正说着要紧事,她贸然进去打断,终究不妥。

    她望了望天色,此时已完全变暗。街道两边家家户户次第亮起了门口的灯笼。自己若是一人回去,路上还有些瘆得慌。她要不要等他一等,路上互相有个伴儿。

    想来也是缘分,羽涅正下定心思,忽闻里头由远及近传来闲谈声。

    地板上的光影一晃,照出一抹熟悉的人影来。他眉梢带笑,想是方才谈得甚欢。

    转过廊下拐角,他见她正坐于马上。

    四目相对,他眸底映出她的影子,声调悠缓:“真是凑巧小道长,未曾想,你也来了荣宅。”

    羽涅道:“那是,小道这不是跟着校尉步伐一道来的。”

    他来到她那匹红棕小马前,摸了摸马头,仰眸瞧她:“哦?跟着我的步伐…跟着在下做甚么?”

    她笑得翩然:“这不是等小郎君一道回家。”

    众人听了这话,互相相视一眼,捂嘴含笑。

    羽涅这才后知后觉,察觉到自己言语是不是太过亲昵。但说出去的话,如泼出去的水,收是收不回来。

    好在不算坏,还能补救。

    她嘿嘿一笑:“夜黑风高,我一人回去路上空荡,校尉不是也得回观中,你我不如同道。”

    正说着,厮养已牵来他的骏马,众人心照不宣地调侃,子竞不甚在意,左手挽缰,右腿一跨,转眼间人已稳坐马背上。眸光转向她:“小道长言之有理,我正愁路上只有我跟谢护卫二人,那该多无趣。”

    他俩后头,谢骋也上了马。

    三人整顿好,正欲启程。

    荣大贾带着家眷在门口相送:“仙姑,校尉、护卫,路上小心呐。”

    “放心吧大贾,我们会的。”羽涅浅笑道:“剩余的孔雀蓝,五日后大贾派人来观里取就成。”

    得知她调制孔雀蓝已成,子竞面上却仍端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

    闲话片刻后,三人踢踢踏踏上了路。

    踏过街巷,出了城门。月色如洗,洒在官道上。

    马蹄声嘚嘚,其中偶尔裹挟着一两声虫鸣。

    三人坐在马上迎着月光,慢悠悠地晃着。

    羽涅手伸到后头,从包袱里摸出三个水润饱满的香梨,分别扔给了身旁的子竞跟谢骋。

    子竞从空中接过,果子稳稳落进掌心。他低头瞥见是洗干净的梨子,才咬下一口。

    羽涅脑海中回想着白日里园圃荣夫人提起的事儿。

    她斜眼瞥向子竞,将他看了又看,到底还是没忍住。凑上前去,神秘兮兮问:“小校尉,我听闻何县令犯事被捕,这事儿…可属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