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误这种事,偶尔她难以避免。

    好在“异地恋”这词儿,不难解释。

    “这个异地恋意思就是,两个人经常不在同一个地方生活。”她解释道:“比如,玄策军大本营在凉州以北,而怀远又在凉州以南。南辕北辙的,他到时军务完成回去,我又留在此地,这就叫‘异地恋’。”

    刘婶听她解说结束,恍然大悟,不觉得这是个问题:“感情这就叫异地恋,那你跟他去一个地方不就得了。”

    羽涅正要说话,院中的砍柴声渐次停了下来,怕被院子里的人听见她们议论他的声音,她随即噤声,朝他灿烂一笑:“小郎君干活可真麻利,这才不到两盏茶工夫,就把柴全劈完了。”

    砍柴这种粗活,子竞好多年都没接触过,饶是做起来手也不生,十来年前的肌肉记忆还在,速度也快。

    刘婶跟着夸道:“每次小校尉都帮我砍柴挑水,辛苦校尉,快进来喝口茶,歇歇。”

    “行。”子竞未推辞客气,他取下缠在掌心的粗布,宽阔有力的手掌上,一条从右往左伤疤赫然可见。

    能留下如此深的疤痕,可见当时受的伤,定然非一般严重。

    进了灶房,刘婶已将茶倒好,他长腿一跨,坐在横条凳子上。

    茶水温凉,他端起桌上的茶碗一饮而尽。

    刘婶回到案板前,边切着手中的青菜,边瞧他问:“小校尉觉得我们观中这茶如何?口感比不上官家的茶叶,应该也是不差罢。”

    子竞拎起茶壶,又给自己倒了半碗,笑着回:“当然不差,这茶回甘清甜,倒有几分像玉泉龙井之味。”

    刘婶听了哈哈大笑:“小校尉说胡怪好听嘞,咱们自己炒的山野粗茶,也可比得上那千金贵的龙井了。”

    “刘婶笑了,御茶而已,有何比不得。”他语气淡然。

    刘婶听他说话,笑得更合不拢嘴:“哎哟,小校尉说话我喜欢听。”

    一旁洗菜的羽涅听见他的言论,登时心里对坐在桌前的人佩服得五体投地。寥寥几句话,云淡风轻地就把人逗成这样,还是有点本事在身上。最重要的是,他脸上丝毫看不出是故意夸人才这么说。好像普通茶能跟御茶相提并论,坐在一张席子上,是不用大惊小怪,而是天生如此的事。

    “佩服,佩服!”她暗暗咋舌道。

    子竞轻嗅了下碗中清茶,转而问:“这茶是甚么做的?”

    “是嫩枣叶蒸干炒的。”羽涅回。

    “枣叶?”他似是没想到:“未曾想,枣叶也可制茶。”

    “小郎君这就不知道了吧,这就叫普通人民也有大智慧,枣叶都能给你炒出龙井香来。”

    边陲大多为苦寒之地,怀远却是少有的不荒凉地段,桑麻翳野,沃土千里。

    但茶树这样的娇贵树木,在这样的地界犹自难以存活。

    每日饮茶,又是西北一带固有的习惯。好茶哪里是寻常百姓消受得起的?莫说买不起,便是有几个闲钱,也轮不到平头百姓来享用,只能寻些其他物品替代,他们观也不例外。

    各种可以用来炒茶的叶子试过后,还是枣叶的制成茶的味道最好。

    因而常日里,他们煎的都是嫩枣叶制的茶饼,抑或野生黄芩根炮制的早茶。

    观中的茶饼,都是崔妙常跟刘婶一起炒的,先蒸焙,再炒干,味道极为好。

    连喝惯了顾渚紫笋的荣大贾也喜爱得不行。

    因此每年春季观里制好茶饼,他们都会送些到荣宅去。前段日子就是如此。

    羽涅将洗净的槐花沥在竹筛里,在案台忙活了半日,她腰背发酸,这会儿总算得了闲,挪到长桌前坐下。

    她伸了个懒腰,捏了捏后脖颈,扫见他掌心的疤痕。

    正欲打算问的她,还未来得及开口问,被一旁刘婶打断:“小校尉准备何时去府衙?”

    子竞道:“喝完这杯茶,我等便要启程了。”

    “不急不急,好歹吃了中饭再走,县府离咱们这儿又不远,抬脚就到的事儿。”刘婶听他这么说,没有来一阵心急,看向一旁的羽涅:“你说是不是萋萋?”

    “抬脚就到?”她丝毫没领悟到刘婶用意,也忘了自己要问的话,言道:“刘婶你这也太夸张了,虽说七里路是不远,可也得一会儿工夫呢,他们要忙着审那贪官何仁之,这可是为怀远做好事,可得尽早呢。”

    刘婶生平头一回感到何叫对牛弹琴,忙说道:“做好事也不急这一时半刻,饭马上就熟,哪有让客人饿着肚子出门的道理。而且人小校尉起这么早,帮忙砍柴砍了这么半天,这会儿肯定饿了。”

    不等羽涅回话,她扯过话头看向子竞:“小校尉听我的,吃了饭再走,先歇息歇息。”

    这一下,连给他选择的余地都没有。

    但砍柴对他来说跟活动筋骨无异,他回道:“多谢刘婶好意,巳时末,时候不早,卢近侍在府衙等着我跟谢护卫前去处理要务,我等不便久待,喝了这碗茶,也该动身了。”

    “我蒸的槐花饭味道可清甜了,小校尉尝尝再离开也不迟,这再急也不差一碗饭的事儿。”刘婶极力挽留。

    羽涅见状,出言道:“刘婶,为国为民的事那都是大事,你就让他去吧,横竖不在这一天,他人不过是去了城中住,你想让他尝尝你的手艺,改天也行啊。”

    听完这话,刘婶差点背过去,还不打算放弃,一个劲儿给她使眼色:“吃饭完,你不是还要给荣大贾家还那盒子里的东西去,你们仨到时一道,也安全些。”

    羽涅完全没有接收到信号:“我立即走不开,院子里还熬着颜料,我得等这一锅做完了才行。”

    “不是有阿悔帮你看着。”

    “可小师兄等会儿还要帮我去山里再采撷菘蓝草来,家里的不够用。”

    她这完全“油盐不进”,刘婶眼睛都快挤疼了也不见效果,只得朝子竞道:“这可真是…今日算是赶不巧了,下回定要叫小校尉和谢护卫尝尝老婆子我的手艺。”

    “下次一定。”

    子竞虽不知她们俩背地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也瞧出刘婶这番挽留别有深意。

    他长指轻叩着茶碗沿儿,眸底玩味浅淡。若不是今日身上还担着差事,他倒真想留下来瞧瞧这出戏后面如何唱,能寻个乐子也不错。

    最后一碗茶水饮完,他再未久坐,起身告了辞。

    礼节在身,且好歹相识一场。羽涅、琅羲等人送他二人至门外。

    此别不是永别,几人互道了几句珍重。

    子竞身形挺拔,端坐于马背,手握马鞭拱手:“今日一别,便不说甚么山高水长,三迭阳关之类的客套话。诸位若得闲,随时可来府衙一叙。过了今日,那衙门牌匾,可就要换上我玄策军旗号了。”他声调是少年人毫不掩饰的桀骜。

    凝视着马上的人,羽涅忽然生出一种别样的感觉。她总觉,他行为言语时而温润如玉,时而狷狂不羁,像是两个截然不同的灵魂共居一具躯壳,甚是怪异。

    这念头不过如日不移晷般掠过心头,转眼便消散无踪。她摇摇头,只当是自己多心,并未当回事。

    她笑容花明柳媚:“小娘子放心,有空我和小师姐他们一块儿看你去。”

    他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目光好似灼灼之日:“那在下就在府中,恭候小道长大驾光临。”

    说完,他不再耽搁,一拽缰绳拨转马首抽鞭猛然挥下,那匹黑色高头大马嘶鸣一声,扬长而去。

    间不容瞚,转眼两人身影只消剩一个黑点。

    羽涅叹息了声:“我勒个老天奶,这马甚么品种,跑的是不是也太快了点儿?”

    琅羲回道:“此马名为盗骊,天下名驹,数量稀少,日行最高可达万里。”

    “日行万里?我以为马最多可日行千里,万里是不是太夸张了点?”她嘴张得都合不拢。

    琅羲转眸看她,温婉笑道:“定不会有错。景仰弟弟徐采,前年武举及第,如今在宫中任中郎将,专司宫禁巡查。他幼时最爱研究这些跟军中有关之物。那时我们常一同琢磨,我也耳濡目染了些。”

    听闻“景仰”二字,羽涅笑得暧昧:“说来小师姐生辰将至。当初你家人听那算命的说,姐姐只要在观中过了十九岁生辰,这命里大劫便算渡尽,因此才送你来观中。如今时限快到,这婚嫁之事到时自然可行。”

    “你和你那徐哥哥早定有婚约,情投意合。他已年方二十有三,如今通过策试去了皇都,在秘书省担任著作佐郎,修撰国史,有了职业功名。你们打算何时成亲呐?”

    提到徐景仰,琅羲眉目尽是羞涩,低眉垂眼,柔声道:“他身在建安,我在千里之外的怀远,何时见面还说不准呢。”

    羽涅嬉笑道:“这有何说不准,待你下次修书与他,不妨问个分明,打算选甚么日子来娶你。”

    闻言琅羲更是耳根绯红,看都不敢看人:“你这丫头愈发口无遮拦,莫要再胡说,不然罚你抄经书去。”

    “大殿内香快烧没了,我要去换香,不跟你说了。”话音未落,琅羲提起罗纱裙裾,急步跑进观内,生怕有人再拽着她,唠两句有关徐景仰之事。

    羽涅仓皇的背影,不由“扑哧”一声笑出来,轻叹道:“鲜少见小师姐有这般女儿家的情态,能娶这样的美人回家,我倒真有些羡慕那徐景仰。”

    刘婶趁她不备,在她脑壳上轻敲一下,说她:“你可别羡慕别人,早起的鸟儿有虫吃,你要真羡慕琅羲他们恩恩爱爱,倒不如自己抓紧。你要选贤夫,那小郎君刚好和你胃口。”

    羽涅揉揉自己的脑袋,回道:“哎呀疼,刘婶…”

    “你还知道疼啊,我跟你说的你听进去没有?”

    “听进去了听进去了……我两只耳朵都听进去了。但是成亲太累人,再说我选人家也得看看人家的意愿啊,他年少貌美,又出身富贵,说不定早有婚约在身呢。”

    “你连问都不曾问,怎知这些?”刘婶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羽涅不再接话,挽着她胳膊朝灶房走去,满脑袋都想着那散发着清香的槐花饭。

    至于选夫一事,她耳朵里没进去一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