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间的朔风吹得愈发猛烈,伴随着偶尔传来的狼嚎,更衬得空旷漆黑的房间如同鬼屋一般,范衡忽然想到了他当幽魂时期老妇在夕阳之下给孩童们讲的灵异故事,天真的孩童听了故事无不哭着跑回家找家人寻求庇护。
其实听的多了,不外乎潜藏于黑暗吃人的可怕怪物,怨恨滋生的恐怖厉鬼,神出鬼没只需轻拍后背便可以将小孩迷倒采生折割的人贩子,场景囊括了荒山,破屋,黑夜,人迹罕至的街道,范衡当了那么多年幽鬼,吃人的怪物和厉鬼是一个都没见着,拍花子倒是领略过几次。
“既然是故事,那就给你讲个应景的,”范衡侧身在黑暗中拉住牧溪的手,“很久以前,在一座人迹罕至的贫困山村,有一家樵夫的女儿年方十七,出落的如花似玉,唤作如玉,有天如玉去山中帮母亲采榆钱做饼,回来的时候,如玉的菜篮中装了满满的榆钱,母亲当晚就用这些榆钱做了饼,一家人吃的开心,但到了深夜,如玉悄悄从床上爬起,蹲在墙角咀嚼着什么东西,咯吱咯吱……他父母被咀嚼声吵醒,以为家里进了偷吃的黄鼠狼,便悄悄循着声音摸到墙角……”
“然后他们就发现自己的女儿在啃手指,其实自家女儿在采榆树钱时就被妖怪吃掉了,回家的是伪装成女儿的妖怪,那妖怪正在啃食女儿的断指。”牧溪把玩着范衡的手指将剩下的故事补充完毕,“我母亲以前也给我和姐姐讲过这种故事,最后女孩的父母想办法杀掉了那个妖怪给女儿报仇了是不是?”好像每个孩童小时候都会听过诸如此类的故事,故事反派是个长相可怕的吃人妖怪,吃掉受害者,半夜凶相毕露,最后正义的主角们被绳之以法,为的是让自家孩子害怕之下增加防人之心。他现在已经过了听故事来提高警惕的年纪了。
“很遗憾我要说的不是这么正经的故事,”范衡轻笑着揽过牧溪的肩膀,“樵夫点燃油灯,赫然发现蹲在角落的女儿如玉,如玉确实在啃食东西,但她啃食的是家里为数不多的瓷碗,尖利的瓷片划破她的口腔,如玉带着满嘴鲜血朝父母露出诡异的笑容,用沙哑破碎的嗓音说着‘没了,全都没了’,母亲吓的直接昏了过去,樵夫用所剩无几理智夺下女儿手里的碎碗,如玉张大嘴巴,指着被绞得血肉模糊的舌头,眼睛里流出几行血泪,樵夫再也支撑不住,直挺挺的晕死过去。等夫妻二人醒来已经是第二天清早,如玉不见了,父母到处找也找不到女儿,没多久,邻居在林间找到了如玉的尸体,如玉上半截尸身吊在高大的树干上,伸出的舌头已经被乌鸦啄食干净,下半截身子也被野狼拖走,血痕蜿蜒着走向山林深处,地上只剩下几块破碎的脏腑。”
牧溪忽然觉得有些冷,便裹紧被子靠在范衡怀中问道:“那昨天晚上那个咀嚼碎瓷片的是谁?如玉又是怎么死的?”范衡的故事果然不同凡响,无论从哪个角度思考都诡异至极。
范衡抚摸着牧溪肩胛继续讲着:“如玉死因蹊跷,惊动了官府,经过验尸,她昨天傍晚就死了,樵夫跟捕快说起昨晚遇到的诡异情景,认为自己女儿绝对有冤屈要诉,但此时仵作又有了个发现,如玉前胸满是吻痕,于是,村里对如玉有了另一个称呼——荡/妇。偏僻的山村,人们想象力虽然贫瘠,但着实恶意满满。如玉死因没有查出,却传出了如玉幽会情人被人看到,羞愤自杀的流言。”
“怎么可以这样……”牧溪用力揪紧了范衡的衣襟道,“难道因为这种流言就可以将案件不了了之吗?”
“千万别低估人心的恶意,”范衡拉过牧溪的手轻吻道,“阻止捕快继续查案的是村长,一个不知羞耻的浪□□死了就死了,再查下去只会更丢人,纵使樵夫愤愤不平想继续追查,可在几乎与世隔绝的山村,村长便是说一不二的独裁者,捕快也停止了调查离开山村。”
“故事不会就这么结束对吧?”牧溪不安的问道。
范衡拍了拍牧溪的后背,“捕快对案件的调查到此为止,但故事还远没有结束,捕快虽然走了,但樵夫两口子在深夜见到自己女儿的事情不胫而走,还流传出了各种版本,被当作灵异故事吓唬小孩用。晚上在阴暗的角落,很可能会遇见如玉鬼魂,甚至她会将碎瓷片塞进无辜人嘴里,边说着没了边发出凄厉的怪笑。一时间吓得孩童都不敢独自去阴暗之地。有一天,村长的儿子从市集卖货回来,已经深夜,村长儿子骑着骡子走在山林间,忽然一阵咯吱咯吱的咀嚼声响起,村长儿子脸色大变,从骡子上跌了下来。‘没了,都没了。’一阵熟悉的声音从树下传来。‘别找我!’村长儿子嘶吼着,远处燃起火把,模糊照出了树下之人的容貌,赫然是惨死的如玉,正流着血泪满嘴是血朝村长之子冷笑。‘为什么?’如玉拖着血淋淋的身子朝村长儿子爬去。‘你长得那么漂亮自然该嫁给村里最有钱的我,你有什么资格拒绝我……杀你纯属意外!谁让你那么不识好歹!’村长之子已经吓得两腿发软再也走不动路,只能徒劳捡起身边的石子朝如玉扔了过去。”
牧溪长抒口气,胸中的压抑之感总算散去些许,“这才大快人心,原来凶手是村长的儿子,怪不得村长不让再继续查下去,如玉的鬼魂最后怎么复仇的?”他真的迫不及待想知道那个禽兽的凄惨下场了。
范衡轻笑一声道:“村长儿子在语无伦次讲着自己犯罪经过时,远处的火把也越来越近,是离开很久的捕快,捕快当场将村长儿子逮捕,‘如玉’擦掉脸上的血痕露出本来面目——如玉的母亲,樵夫也满脸恨意从阴暗处走出。在这么多人的见证下,村长父子再也赖不掉他们的罪行,原来那天如玉去山林采榆钱,正好撞见村长父子,这两个畜生起了邪念,将如玉强/暴,过程中不慎将如玉杀死,又害怕如玉下面的伤势容易暴露她是被强迫的事实,便残忍地将如玉分尸,上半身吊在树干上,下半身让野狼拖走吃掉消灭证据,如玉死于窒息,舌头在悬吊中吐出被乌鸦啄食。这便是案件的真相,村长父子被处以绞刑,樵夫如愿为他女儿报仇。这故事到这里结局怎么样?”
“那如玉吃碎瓷片的鬼魂是怎么回事?”牧溪追问道,那一幕光是想想就令人毛骨悚然,如玉看到凶手被绳之以法不知道会不会安息。
“没有鬼魂。”
“什么?”
范衡叹了口气,“从一开始,就是樵夫为女儿报仇而设的局,如玉死因未清,还要被那般羞辱,一个父亲,自然要想尽办法找出凶手,流言是从村长那边传出,而且如玉也被这俩不要脸的父子惦记过,后来这对父子对如玉鬼魂的传说避之莫及也印证了樵夫的判断,剩下的只需要请回捕快见证这场鬼魂索命的好戏就行了。”樵夫这招是请教的一名游方郎中,当时还是鬼魂的他亲自见证了这场暴行,也见证着这场复仇,疑心生暗鬼,心里住着恶鬼的人比谁都要害怕厉鬼索命。
牧溪怅然地松开范衡衣襟,“如玉还是没有亲自见证凶手伏法……”
“总比凶手逍遥法外好的多,”范衡安慰道,“迟来的审判无法挽回悲剧和伤害,但最少它代表着公正没有消失。大团圆的结局固然美好,可我我们的终究不是活在童话中。”
山间的朔风不知疲倦地拍打着窗柩,虽然是盛夏,但山顶的房间居然透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凉意,牧溪自觉地缩在范衡怀中充当着人体暖炉。“你说人死后真的会有灵魂存在吗?”牧溪蹭着范衡的颈窝问道,子不语怪力乱神,这种问题虽然虚无,但却永久勾引着人的好奇心。
“就算有灵魂存在,死人的时间也是停滞的,”范衡将手搭在牧溪腰际回答道,“在天之灵,泉下有知,灵魂除了能做到觉和知,无法对现世造成任何影响,甚至……不同死人的魂魄间也是相互无法感知,孤独的鬼魂被困在只属于自己的死亡中,世界是属于生者的。所以,阿牧,无论发生什么,你一定要好好活着,就算我死了……”
“别说了!”范衡的回答让牧溪忽然涌现出一种惊恐又彷徨的感觉,人死后没有完全空无却还不如彻底寂灭,他简直不敢想象死后明明有灵魂却无法与爱人鬼魂相见甚至无法跟任何事物相联系,这简直是比死亡更可怕无望的放逐。
范衡一下子意识到自己的回答有多残忍,连忙拍着牧溪后背安慰道:“我这也是瞎说的,没有人知道答案的问题自然众说纷纭,我的意思是,若死者真的在天有灵,一定会希望所爱之人好好活着,而不是为了曾经的海誓山盟,真的做出殉情这么愚蠢的事情。”关于魂魄的存在形式,也不过是经由他当那么多年孤魂野鬼做出的毫无凭据的猜想,他从来未曾见过其他鬼魂,牧溪死后他一度想要寻找牧溪的残魂,可一无所获,而他除了留下些诡异猎奇的传说,已经彻底被时空遗弃了,可能此间也有同样被遗弃的灵魂,牧溪也在,但他看不到。可当做出这种猜想时,范衡也由于猜想的残酷自行否定了,重活这一回,不管出于什么缘由,都不该将这种猜想告诉牧溪。
牧溪紧紧拽着范衡的衣袖,殉情,他希望可以殉范衡,却不希望范衡去殉他,范衡也是跟他同样的想法,都是希望对方好好活着,可是……他做不到,光是看着范衡的尸体就已经生不如死了,他无法思考其他,唯一能做到的只有追随死亡。
“我们该停止这种话题了。”牧溪将手伸进范衡衣襟,有些凉,但还没有到冰冷到无法忍受的程度,他现在需要一颗跳动的心脏来遗忘范衡离谱诡异的猜测。
范衡有些苦恼地抓住牧溪作怪的手,这简直是对他本就脆弱的理智防线肆无忌惮的撩拨。“明天一早还要赶路,睡吧。”范衡毅然决然地摆出正人君子的面孔,胳膊却不甘心地环住牧溪。
尽管山间朔风不停,奈何屋内环境太过安逸,二人还是很快陷入睡眠,不知什么时候,一阵女子的歌声响起,令范衡和牧溪同一时间警惕的睁开眼睛。
“割掉了,全部割掉了,快乐没有了,痛苦没有了,罪孽没有了……”
曲调荒腔走板,嗓音沙哑难听,但距离很近,就在楼下门外,歌声停止没多久,紧接着响起尖利指甲划过门扉的声音,在夜色的映衬下更加令人头皮发麻。
范衡和牧溪对视一眼,静悄悄的点了蜡烛,披衣下楼。到了门口,范衡点着蜡烛靠近门缝,另一只手放在门锁上,牧溪缓缓将雁翎刀出鞘。突然,一个批发散发的女人面孔猛地出现在门缝间。
“没有了!”女人用力撞击着上锁的门扉,骷髅般的手指顺着门缝抓向范衡的衣袖,尖利的指甲勾住了范衡袖子的线头。
门的缝隙随着女人撞击迅速扩大,迎着烛光,范衡看到那个女人的真面目,一个口唇周围遍布陈旧点状伤疤的毁容女子,正朝他露出阴森可怖的笑容,明明脸部皮肤看上去不到三十,头发却乱蓬蓬像黑白相间的枯草,身上穿的衣服遍布泥垢,夜间寒冷,女子却赤着双脚不知疼痛般用力踹门,脚上指甲一片血红。
“公子!”牧溪握紧刀柄愤怒道,“这女人嘴被人缝过,不知还受了什么虐待,变得如此疯疯癫癫的……”
范衡确认女子不懂武功后,急忙打开门锁,在这么踹下去,这女人的脚趾头就保不住了,门一开,女子便笑嘻嘻的用满是污垢的指甲挠向范衡,被范衡迅速点住穴位无法动弹,女子跌坐在地,只是笑,口水流到乌黑油亮的衣襟上。
很快,周围女子听到范衡这边的动静,也纷纷赶了过来,箐诺也铁青着脸出现在女子面前,冷静地指挥着其他人将女子带走。
“抱歉,让二位客人受惊了。”女子离开后,箐诺朝范衡和牧溪诚恳地道着歉。
“那是什么人?”牧溪皱眉远远看着毁容女子被麻绳捆着抬走,这种精神有问题的病人难道不应该找几个人轮流看顾吗,看刚才那情形,好像就是把她关进屋内,只让她活着就行。
“她叫明翠,大家都称她阿翠,也是个苦命的女人……”箐诺缓缓朝范衡和牧溪讲述起阿翠的故事,阿翠原来是城郊外农户的女儿,被一家员外郎的小儿子看中纳为小妾,可阿翠有个早就倾心相许的发小,连夜找了发小想要跟他私奔,可那杀千刀的发小在当晚跟阿翠睡了之后就拍拍屁股跑了,阿翠不但嫁不了员外郎公子,而且名声也臭了,家里人将她扫地出门,阿翠没有办法,便投奔了玉树宫,可阿翠毕竟年轻,耐不住深山的清苦和寂寞,就偷偷留下信件跑下了山,说是去找她的发小问个清楚,谁知道等她再次回来的时候,嘴巴被人用红线牢牢缝住,整个人也狼狈不堪,举止癫狂,不让别人靠近,抄起剪刀剪掉了红线,钻进房间不肯出来,浑浑噩噩的唱着割掉歌,看到给她送饭收拾屋子的人,就躲得远远的边流口水边笑,大家也都害怕她。
“本来是打算将她一直锁在里边,没想到她今晚忽然开窍似的砸坏窗户跑了出来,还直奔你们这里……”箐诺拢了拢身上披的斗篷,口中呼出的气息凝结成白雾,“放心,今晚她不会再打扰二位了,明天我们就将窗户也封死,她一个可怜女人,还请二位公子雅量,不要跟她一般见识。”
范衡自然不会跟阿翠计较,只是嘱咐箐诺阿翠脚趾可能受伤需要医治,箐诺表示,阿翠不会配合治疗的,她只会像野兽般用自己的爪牙伤害一切会帮她的好心人。
这场风波很快结束,范衡和牧溪听到阿翠的嘶吼渐渐偃旗息鼓后也放心锁门睡下,第二天早上,范衡被外边说话声吵醒,天已经放亮,范衡也不再耽误,打算辞别水月夫人去找知府说明事由。可当范衡和牧溪找水月夫人此行时,水月夫人露出为难的表情。
“刚接到居住在半山腰姑娘的消息,”水月夫人仔细斟酌着词句道,“下山必经的那座铁索栈道山体连接处断裂,现在暂时不能通行……我已经找人修理了,说是最快也得三天。”
“怎么会突然断裂?”范衡问道,这断裂的时间未免太巧合了点。
箐诺在一旁解释 :“那里偶尔会有被野狼追的慌不择路的小鹿,山间的岩壁跟鹿角相撞,时间长了,就会出现这种情形,三十年前就这样断过一次,没想到今天……”
“既然天意如此,二位贵客在玉树宫多待几天也是好的,玉树宫虽不繁华富裕,但绿水青山也别有一番风味,而且今年是玉树宫建宫一百周年,比起往年更会热闹一些,你们在这儿也正好凑个趣儿。”水月夫人热情地挽留着。
范衡眼见通往下山之路的唯一栈桥断裂,也只好安下心来等着玉树宫人将桥修好再走。其实也可以绕走其他更险更远的路,但栈桥断裂时间过于巧合,万一他和牧溪离开后玉树宫有其他变故,事情就棘手了。
范衡和牧溪正在用早饭的时候,刘阿婆急匆匆跑了过来,在箐诺耳边说了几句话。
“什么!”箐诺拍案而起,“赶紧让人去找,她一个疯子在山林里到处乱跑,万一迷路了根本回不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