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居阁天机室,苏看山将昏迷的范衡扔在柳五郎脚下。

    “我已经按你吩咐做完一切了,可以放了我夫人了吧!”苏看山焦急道。

    柳五郎坐在藤椅上,背后林立着奇居阁特有的移动旋转书柜,弧形的木质结构错落摆放在翠色大理石地面上,仿若一座巨大的室内迷宫。室内光线亮如白昼,却怎么也照不出柳五郎埋在卷宗阴影中的脸色。

    卷宗中伸出一根苍白的手指,指了指苏看山旁边的水缸。

    “把他弄醒。”卷宗中传出的声音透出一股浓烈的金属质感。

    水缸里的水毫不保留地浇到范衡身上,范衡打了个冷战后幽幽转醒,目不转睛盯着前方桌上卷宗后面的人影。“柳五郎,好久不见。”范衡想从地上起身,挣动了几下后再次徒劳地伏在地上,眼睛依旧执拗地不肯移开视线。

    “范公子,”柳五郎从山一般堆叠的卷宗中起身,远远看了范衡一眼,声音还是之前一样的金属质感,“我给你准备了一件很适合你的礼物。”

    柳五郎摇了摇桌角的铜铃,吱吱呀呀的声音由远及近,穿着黑袍的仆人推着铁制的轮椅进了天机室,粗暴地将范衡一把拎起按在轮椅上,藏在轮椅中的机关瞬间启动,将范衡牢牢锁在轮椅上。

    范衡看了看覆盖在胳膊上冰冷的镣铐,又活动了一下被铁索缠绕的脖子,霎时间一阵剧痛从颈侧传来,是尖刺,范衡忍着剧痛看向上方的柳五郎,原来柳五郎嘴边有个造型奇特的传声筒,所以声音听起来才那么奇怪。

    看范衡没有丝毫反抗的力气后,柳五郎才从上方藤椅上走下来,饶有兴味地盯着正在受刑的范衡。

    “苏掌门,”柳五郎刻意忽视范衡的目光,转而目光锐利看向苏看山,“您很不听话,我说的是两个人,牧溪呢?而且,为什么不将范衡武功废掉送到我身边?要不是我这里的熏香多加了些料,恐怕早就落在范衡手中了吧?”

    苏看山终于支撑不住,普通一声跪坐在地,不可思议看着自己软成一团的四肢,面如死灰盯着地面。

    柳五郎将一枚戒指戴在一截苍白的断指上,苏看山发出尖锐的哀鸣,“你对佑晴做了什么!”苏看山灰败的双唇不住颤抖,再也问不出其他的话语。

    柳五郎无辜地拿着断指轻点苏看山脑门,“我还要问你呢,为什么背叛我,难道你真以为范衡救得了你夫人?别忘了,他跟我一样,都是冷血的怪物!”

    “我要见佑晴!”苏看山眼角流出一行清泪,几乎用祈求地语气对柳五郎道。

    “那你愿意当一条听话的乖狗狗吗?”柳五郎手中苍白的断指划向苏看山脸颊,半怜悯半嘲讽问道。

    苏看山无言地点了点头,黑袍的仆人将苏看山拖走,活像拖走一个破麻袋。

    仆人和苏看山离开后,柳五郎嫌弃地将断指扔在地上,伸手擦拭范衡颈侧流下的鲜血,映着火光饶有兴致地观察一番后,索然无味地就着范衡衣襟将手指擦干净。

    “原来你也流着普通人的血,”柳五郎抓起范衡头发用力观察了一番,“我倒是高看你了,你胆子够大,可心思实在浅薄,在你想深入虎穴刺杀我之前,怎么就没想到将春意酒家地下酒窖中的证据清除干净呢?”

    范衡皱眉道:“你是说那个冒牌货的尸体吗,我杀了他又如何?或许苏看山正是如他所言,趁我方寸大乱时暗算我呢?”

    柳五郎拿出匕首利刃残端,“这是你的手笔吧,这样的身手,苏看山怎么可能暗算的了你?我替身的尸体,还有酒窖内迷烟的残余分量,不得不使我做好苏看山背叛我的准备……”柳五郎往范衡腰间摸索,“这把短剑,是想趁我靠近你时刺杀我的对吗,你身上还藏有可以解毒的玩意儿……上官逸,还真是个不小的麻烦。”柳五郎搜出了范衡藏好的解毒香囊。

    “太拙劣了。”柳五郎嘲弄地松开范衡的头发,“我居然为了对付你,费心准备这么久……”

    “我是来找你谈判的,”范衡道,“我手中有其余五份毒蛊残卷,你对我失去了兴趣,该不会也对残卷同样失去兴趣吧?”

    柳五郎笑着调整轮椅上的机关,范衡胸口的铁索瞬间收紧,范衡的气息也变得急促起来。“你没有任何谈判的资本,你以为我没有手段从你嘴里拷问出其余残卷的消息吗?你害我在敦煌吃了那么大亏,我只是不想那么快把你玩坏而已。”

    “九王……”范衡费力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说吧,是你们的同伴,还是傀儡?”

    柳五郎面色大变,再次旋紧轮椅上的机关,“你想干什么!”

    范衡忍不住咳出几口鲜血,“那就要看看是你的消息快,还是洛阳的消息快。”

    柳五郎面色难看地将轮椅的机关松了松,范衡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

    “你既然知道,为何不早点着手调查?”

    “若九王是傀儡,我提早介入,岂不给了你们壮士断腕的机会,对我来说,九王的价值最大的时刻,就是我将他当作跟你谈判筹码的时候 。不过,我整个人都在你手中,可我的命真的可以和九王相提并论吗?”范衡露出狡猾的笑容。

    “你想要什么?”柳五郎狐疑道。

    “答案。”

    柳五郎戒备地盯着范衡看了半响,最终选择继续等待范衡的解释。

    范衡想坐直身子,却被颈间的尖刺阻碍,只好保持弯腰的姿势道:“我曾经在金陵看过你地宫中残留的试验记录,你想复刻沧海的辉煌不假,可你研究的重点有些奇特,曾经沧海想要永生,可你复刻的毒药,逆生,玉螳,忘忧丹……全都是走向饮鸩止渴的歧途,你在制造恐慌不假,但沧海的毒药远不止此,妄死……恐吓效果远大于前边几种,而且复刻难度也小,你在执着些什么?”

    柳五郎双眼放出期待的光芒,“继续猜啊,让我看看我们两个有多像!”

    “复仇?”还不等柳五郎反应,范衡凉薄地笑了笑,“你只是在扮演一个复仇者的角色罢了,柳五郎,恭喜你为你真正的理想披上了最华丽的外衣,我曾经猜过你现今的目的是想要不朽。流芳百世?不,千年之后枯骨一堆。恐惧仇恨?不,他们本来就是不朽的,何须追求?你执着的东西很简单,是快乐,哪怕饮鸩止渴都要拥有的极致快乐,这也是你在碧水别院中所承诺的极乐。”

    柳五郎脸上的笑容瞬间放大,“范衡,我果然没有看错你!”

    “可你为了追求那些所谓的极乐都要将尸体堆成山了。”

    “那不过是必要的牺牲罢了!”柳五郎兴奋地欺身靠近范衡,眼中闪烁着疯狂的色彩,“范衡,难道你真的看不到吗?世人皆苦,穷人挣扎求生,富人汲汲营营,上位者满心防备,下位者虎视眈眈,孩童苦恼于懵懂,青年执着于求不得,老年畏惧死亡,他们都在痛苦地活着!谭菱町,水月他们被复仇折磨得不人不鬼……百年之后全部都是一场飞灰罢了,永生?不朽?呵呵……人们都怀揣着这种遥不可及的贪欲坠入地狱。为什么?大家为什么执着于这么虚无缥缈的东西?做人最重要的难道不是不择手段的快乐吗,人生就像绽放的烟火,只要爆炸的那一瞬间带来足够欢愉就够了。从逆生,到玉螳,再到忘忧丹,我终于找到了人在有生之年可以达到最巅峰的快乐,难道那些沉浮苦海的人不该感谢我吗?”

    柳五郎低头嗅了嗅范衡身上的气息,眼中的色彩愈发癫狂,“不……远不止于此,我可以将忘忧丹改进的更加完美,范衡,看着吧,我终究会成为极乐国度最伟大的王!”

    “可他们不过是在醉生梦死罢了。”范衡轻叹道,忘忧丹不过是暂时掩盖掉痛苦,就像柳五郎振振有词的誓言一样,自欺欺人的谎言。

    “醉生梦死?”柳五郎一掌拍在范衡颈侧,清秀的脸庞上尽是困惑,“你怎么这么糊涂?我们现在的武林,明明病入膏肓却讳疾忌医,嘴里喊着替天行道,心里却各怀鬼胎,做尽粉饰太平尔虞我诈的勾当,我在碧水别院揭露的不过是冰山一角而已,你看看那些老家伙心虚的嘴脸,于其让大家都生活在这样水深火热的不公中,不如由我来戳破他们用谎言浇筑的假面,赋予大家真正的公平……没错,只有我的药,才是最终的答案。范衡,你为什么总是不理解我呢?明明我们那么像……”

    柳五郎推着范衡的轮椅在旋转书柜中穿梭,没一会就来到一处暗门,柳五郎得意洋洋对范衡做了个鬼脸,按动机关将门打开。

    “让你看看我的成果!”

    大门缓缓打开,映入眼帘的是昏暗的大厅,一群人聚集在大厅中,衣衫不整,目光涣散。

    一只纤细的胳膊攀上范衡的腿,被柳五郎一刀斩断。

    “他是我的!”柳五郎恶狠狠地将男孩一脚踢开,男孩恍然不觉地露出痴痴的笑容,看着自己的胳膊血流如注。

    大厅中鲜血,不明液体,呕吐物,汗臭味,排泄物的味道夹杂在一起冲击着范衡的鼻腔,范衡被熏得几乎要吐出来。

    “这些都是我在附近搜集到的流民,”柳五郎介绍道,“没有我,他们还在辛苦乞讨求生,不知真正极乐为何物,你看他们现在,就算刀剑加身都浑然不觉,他们可以保持这种快活直到他们死,只要我一直给他们提供忘忧丹,这难道不是一种救赎吗?”

    “他们还能活多久?”范衡哀伤地看着浑浑噩噩的人群问道,“你带他们来这儿之前可曾给过他们选择的机会?”

    “看他们如今的样子,你的问题还有任何意义吗?”柳五郎不解地走向其中一个人,一刀抹了他的脖子,那人临死前眼中还带着满足的笑意,柳五郎一刀剖开尸体的胸膛,露出肺脏上长的巨大肿瘤,“这个人若没有忘忧丹,每日都遭受生不如死的病痛折磨,而且根本无药可医,你说,我带他来这里,是救了他,还是害了他?”

    范衡忽然词穷起来,从身患绝症的病人角度看,忘忧丹确实是个可以让人解脱的良药。

    外边忽然一阵铃声响起,柳五郎兴奋地对范衡道:“有入侵者,你猜猜,会是谁?”

    柳五郎带着范衡离开了浊气四溢的大厅,再次回到了天机室,牧溪被押解着推进来,看到范衡一瞬间,牧溪猛烈挣动身上的锁链。

    “公子!”锁链丝毫未动,牧溪目光狠戾死死盯着柳五郎。

    “你养的这个小情人还真吓人呢。”柳五郎似笑非笑地抚摸着范衡的肩膀。

    “离他远点!”牧溪警告道。

    柳五郎挥手遣退了押解牧溪的手下,饶有兴致地盯着牧溪,好像发现了什么有趣的猎物。

    “范衡,如果你想要驯服一只野性十足的鹰,你会怎么做?”柳五郎在范衡耳边低声问道。

    “先斩断它的羽翼,让它不能自由翱翔。”范衡胸前的镣铐猛然收紧,尖刺刺进他的身体,咳出的血混着从胸前渗出的鲜血染红了整片衣襟。

    “然后再打断它的脊梁,锉掉它的锐气。”轮椅上方伸出巨大的盖板,迫使范衡只能低头看向地面。

    “随后再在它心头最脆弱的地方狠狠扎上一刀,让它了解目前孤立无援的境地,进而从身到心彻底臣服。”尖锐的刀锋刺穿了范衡的手腕,范衡看到了独属牧溪的雁翎刀花纹。

    “对不起,公子,我只能这么做……”牧溪颤抖地拔出刀刃,伏在范衡腿上泣不成声。

    范衡极力用眼神安慰牧溪自己没事,随后转向柳五郎的方向问道:“你用的什么手段威胁阿牧?”

    “很简单,如果他不听话,我便将忘忧丹喂给你。”柳五郎将范衡胳膊上的镣铐松开,范衡的双手无力地垂下。

    “阿牧,”范衡耷拉着双手将胳膊放在牧溪背上,“你知道我多重视我的武功,你一定要将我们的关系推到如此万劫不复的境地吗?”

    “我只要你活着!”牧溪抬起头来,眼里满是泪水。

    “柳五郎,我会帮你处理掉岭南那些不听话的敌人,只要你能保证公子好好活着。“牧溪决绝地起身,屈辱地朝柳五郎行了半跪礼。

    “你该改口了。”

    “是,首领。”牧溪低头道。

    “送你家公子回房,”柳五郎伸了个懒腰吩咐道,“我也累了,明天我再安排你的工作,范衡啊范衡,你的枕边人现在已经是我的杀人工具了,感觉如何?”

    范衡一言不发屈身窝在轮椅中,牧溪想包扎一下范衡手腕上的伤口,范衡忽然厉声吼道:“别碰我!”

    牧溪瑟缩一下,随即停止了动作,推着范衡的轮椅吱悠悠走向柳五郎交代过的地方。

    “滚!”范衡轮椅上方隔板已经去除,正满脸怒意逼视牧溪。

    “是……”牧溪怔然关上了房门。

    柳五郎笑吟吟出现在门口,“怎么样,被昔日爱人恶语相向的滋味不好受吧?范衡嘴里说着多喜欢你,可你出于他保护的安全才选择废他武功,他却不识好歹,简直毫无情义可言,你又何必……”

    “我从未奢望他原谅我。”牧溪愧疚地倚在窗框旁,“等你复仇大业结束,就放我和范衡归隐山林吧,不然,我会追杀你到天涯海角……”

    “那是自然。”柳五郎拍着胸脯保证道,“有你跟范衡双宿双飞的时候。”

    “你应该直接杀了我的。”范衡低头看着沉默为自己包扎伤口的牧溪道。

    “你让我怎么忍心眼睁睁看你死?”牧溪小心翼翼擦拭着范衡嘴角的血渍,“别担心,我很快就带你离开此地。”

    范衡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连你身上的枷都解不开,又怎么带我逃离此方囚笼?”

    “我不该带你来岭南,终究还是我连累了你。”范衡没有再拒绝牧溪的拥抱,乖顺地任由牧溪帮自己换下满是血迹的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