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筝，你确定是这里？”范衡跟葛筝再三确认道，听说那个佳潜居士是个见钱眼开的财迷，用他的途径传递消息，真的靠谱吗？
葛筝敲响留芳苑的大门胸有成竹道，“在今年牡丹展会结束前，我就已经将留芳苑纳入自己名下了。”
“那佳潜居士呢？”牧溪有些担心地问道，话说之前在洛阳牡丹花会后就一直没有见到他。
牧溪话音刚落，门被打开，金色玄武眼罩映入众人眼帘，佳潜居士一看到来人，便警惕地观察了下四周，然后毕恭毕敬将三人迎进屋内，刚进门，佳潜居士便匆匆朝葛筝行了跪拜礼，接着深深看了范衡和牧溪一眼，一句话也没说便带着三人来到一处院落。
初冬时节，院内牡丹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但忍冬却开的相当漂亮，牧溪第一次看到平时以尖酸刻薄爱财如命著称的佳潜居士居然有这么憨态可掬的时候。葛筝向佳潜居士要了纸笔，刷刷奋笔疾书了一阵，接着将纸张用信封包好，吩咐佳潜居士，将这封信件夹带到最近画的春宫图里，火速差人送到汴州的生花坊，佳潜居士不敢耽误，赶紧领命离开。
“连佳潜居士都能收服，阁下果然好手段。”范衡感慨道，像佳潜居士那种有点才气和傲气又爱财的画师，想要他服服帖帖还真不是件容易事。
“我看上的可不是他那妙笔生花的画技，而是他那颗可以看到灵魂厚度的眼睛。”葛筝轻车熟路找到搭在木架上的毛巾，除去伪装后细细地擦拭着脸上的污渍，“像他那种人，需要的其实是感同身受的理解，他很特别，但并非异类，天子都这么认为，他也就别无他求了。”
“你好像很擅长说服别人。”牧溪接过毛巾重新搭在木架上。
葛筝负手而立，“这是作为天子最该拥有的，比刀剑更锋利的是笔锋，比武力更强大的是思想。”葛筝指了指自己的心脏，“但是，想要窥伺别人心意的前提是先将自己这里彻底解剖。朕一生所求，一是国泰民安，二是大权在握，为此，朕将无所不为。”
范衡忽然很想问皇帝在信中说了些什么，帅然侯的下场已经昭然若揭，关键在于这个皇帝要怎么处置帅然侯的党羽，帅然侯在朝中颇有威信，一招不慎，皇帝恐怕还是会重蹈上一世的覆辙。
“陛下，皇宫守卫森严，您是怎么被抓到春衫翠那种地方的？”牧溪以前见过葛筝，如今面对葛筝新身份还是有些不太自在，但范衡那张嘴要是惹怒皇帝就前功尽弃了，便开口问向葛筝，“是金尊者吗？陛下要是知晓他的身份……草民愿为陛下解忧。”
葛筝遗憾地摇了摇头，“就算朕以身入局，也没有将那个蛀虫揪出来。”
“九王现在何处？”范衡给莫如歌的密信送到之前，皇帝就已经失踪，九王若是沧海的金尊者，不可能还像之前那样稳如泰山。
“九王不是金尊者，”葛筝肯定道，“守璋是朕的亲弟弟，他的为人朕了解，他性子胆小怯懦，就算当上皇帝也只会被权臣架空，更不要说做春衫翠里边那些残酷之事，只是……”葛筝忽然一下子从椅子上坐起，“太后！”葛筝迅速走到桌前，重新写了份密信命佳潜居士送出去。
“陛下的意思是……”范衡声音戛然而止，葛筝的目光不善，牵扯到皇家秘闻，这肯定不是他以解草民能够干涉的。
“陛下无事，草民先行告退，还请陛下早些休息。”牧溪也意识到皇帝现在心情不佳，悄悄拉着范衡衣袖想带着范衡离开。
葛筝不语，牧溪趁机退到门口，见葛筝没有要留他们的意思，牧溪也识趣得悄悄推门离开。
“公子，你说金尊者是不是太后？”留芳苑佳潜居士的某间客房中，牧溪确认外边无人后悄悄在范衡耳边低声问道，虎毒尚且不食子，太后又为什么非得跟自己亲生儿子为敌？
“在皇宫中能够悄无声息掳走皇帝的，必定不是寻常人物，这事跟咱没关系，只要能摘掉思源山庄谋反的帽子，对我而言就已经足够了。”范衡裹紧了身上的被子和怀中的牧溪安慰道。
上一世，关于太后的奇闻异事在民间也众说纷纭，在九王登基后，太后自行请辞去汴州城西的行宫养老，有人曾看到她在行宫内和几名面容姣好的男宠寻欢作乐。太后造反的原因肯定不只是想养几个面首，秦卿之前给他的名单中，太后的外戚势力虽不至于到了威胁皇权的地步，但也十分惹眼，皇帝要想动其根基，确时得花费些心思，但令范衡想不到的是，九王真的只是沧海的傀儡。柳五郎当时乱了方寸不过是担心失去九王这么好拿捏的软柿子。
外面寒风呼啸，夹杂着还没有来得及融化的冰粒打在窗户上，牧溪出神地盯着发出细微声响的窗缝，明明已经找到皇帝，思源山庄的罪名也快洗清，怎么还是有种隐隐的不安感。盘踞在洛阳的帅然侯，蛰伏在暗处的金尊者，还有不远处那个心思不明的皇帝，究竟谁才是最后的赢家目前尚未可知，但他和范衡已经下注，可棋局的操手已经不是他们能掌控的了。
“看来我的不安源于渺小之下的失权和无力。”牧溪自嘲笑道，“就算成为人见人怕的杀手，还是无法掌控自己的命数。”
范衡缓慢梳理着牧溪散落在腰间的长发轻声叹道：“谁又能真正掌控自己的命数呢，哪怕是那位九五至尊，现在只能在此等待汴州的回信，但就算孱弱如蚍蜉，也不可以丢掉在绝境中求生的勇气，阿牧，我才不管这次纷争谁输谁赢，我只要你好好活着。”
“可陛下若是输了，我们恐怕也难以独善其身，”牧溪支起身子，松散的衣衫随之滑落至肩头，牧溪浑然不觉地追问道，“要不要悄悄通知父亲和二叔他们？也好做出完全准备。”
范衡拢了拢牧溪的衣襟，“我们最应该做的，是在朝廷援军到来之前护住皇帝的安全，霜降和言自驭的失踪，还有春衫翠的废墟，都瞒不过帅然侯，留芳苑并不安全。”
“帅然侯肯定会知道金尊者的身份吧？”牧溪跃跃欲试道，“要是我们能抓住帅然侯逼问出金尊者下落就好了。”
范衡笑出声来，“帅然侯是个绝顶高手，我还真没把握活捉他。”帅然侯在刘知府院中，里边肯定有层层重兵把守，或许正等着他这个反贼自投罗网呢。
可帅然侯终究没有等到范衡自投罗网，因为他已经在范衡自投罗网前发现了这个罪犯的踪迹。
“把留芳苑围起来。连只苍蝇都不要放走！”帅然侯在留芳苑大门外大声命道，清晨的阳光打在他金色的盔甲上，映得整个人如同佛光普照的大罗金仙。
几百名身穿银色铠甲的士兵将留芳苑围得水泄不通，帅然侯一把扼住佳潜居士的喉咙将他提起，“老匹夫你好大胆子，敢窝藏朝廷钦犯！”
佳潜居士痛苦地大口喘气，但还是被帅然侯掐得面色紫胀，昨夜被腐蚀掉的半边衣襟被扔在门口，几条细犬上去再次闻了闻，接着朝门内兴奋地叫了几声。
“范衡，你要是想让这个老家伙活命，就赶紧出来！”帅然侯再次加重手中的力道，佳潜居士用力扒了着帅然侯的手臂，却毫无成效。
一支飞镖朝帅然侯呼啸而来，直直钉在帅然侯盔甲的缝隙中，帅然侯拔下飞镖，尖锐的镖头被盔甲下面的软甲硬生生折断，帅然侯从盔甲缝隙中取出断刃，断刃在太阳下闪着幽蓝的光芒。
帅然侯身边的护卫齐刷刷拿剑指着暗器发射过来的方向，一个细长的影子出现在廊檐下，随即迅速消失，银甲护卫纷纷倒地，帅然侯心有所觉，丢下佳潜居士向左闪躲，剑锋削掉了帅然侯头盔上的红缨，帅然侯不假思索向后挥鞭，不出意外扑了个空，佳潜居士也在袭击者的帮助下脱离了帅然侯的掌控。
帅然侯呵退了前来帮忙的银甲护卫，挥舞钢鞭继续追赶着那抹影子，咔嚓一声，沉重的钢鞭砸在剑刃上，帅然侯兴奋地盯着那双浅色的瞳孔：“范衡，咱们好久不见了。”
剑刃被钢鞭砸的弯折，范衡迅速将长剑脱手，在钢鞭砸碎他脑袋前架起剑鞘防御，帅然侯用力将剑鞘压向范衡肩膀，范衡旋身卸力，闪至帅然侯身后对准帅然侯后心一击，帅然侯咳出几口鲜血，眼中却是酣畅淋漓的快意。
“你之前果然没用出全力。”帅然侯用眼神命令周围的护卫拿出长矛攻向范衡，自己则在范衡转身对付护卫的瞬间抬手点住了范衡的穴道。
范衡整个人软倒在地，眼睛却依然恶狠狠盯着帅然侯，“你这个沧海的走狗，枉担英雄名号……木尊者，还真是好笑……不妨告诉在场诸位，木尊者是谁！”
帅然侯面露不快，“你这个谋逆之辈就不要在这里贼喊抓贼了，趁早将你同伙的下落供出，免得受皮肉之苦。”
范衡执拗地别过头去不再看帅然侯，帅然侯将范衡扔在一边，冷冰冰吩咐道：“留芳苑的人，一个不留。”
“帅然侯，你的目标是我，是思源山庄，留芳苑上下不过被我逼迫，何必对他们赶尽杀绝！”范衡厉声道，“你就算奉命捉拿反贼，也不该滥杀无辜，若陛下知道你如此行事，又该如何看你！”
帅然侯饶有兴趣地蹲下盯着范衡问道：“那你承认你是反贼喽？”
“是。”范衡咬牙道。
“是你勾结沧海意图弑君篡位？”
“是。”
“是你挑唆威逼利诱百官让他们不敬陛下？”
“是。”
“是你为一己私利滥杀无辜，致使临渊卖场和春衫翠白骨累累怨气冲天？”
“是！”
帅然侯将周围银甲护卫的愤怒看在眼里，满意地拍了拍范衡的脸颊，“那你还真是罪恶滔天，沧海的首领是谁，不会就是你吧？”
“我都承认这么多罪状了，难道还差这一桩吗？”范衡无力的笑了笑。
一名银甲护卫再也按捺不住怒火，手持长矛直直向范衡胸口刺去，“畜生，死吧！”
“慢，”帅然侯的钢鞭打掉了长矛，“范衡作下这么多恶事，岂能让他随随便便死掉？”
“对，应该将这个魔头千刀万剐！”周围护卫愤愤不平骂道。
“还有思源山庄其他人逍遥法外呢，这位范公子，可是得好好审讯一下。”帅然侯意味深长的笑道。
留芳苑被帅然侯的军队团团围住，帅然侯仔细搜索了留芳苑里里外外，却怎么也找不到任何有用的线索，不禁奇怪地看向范衡，“你那个冒着身败名裂风险娶过门的牧溪呢？”
护卫中传来低低地嘲笑声。
“这畜生还是个全城闻名的兔子……”
“就算恩爱夫妻，大难临头也各得各自飞，那个姓牧的看范衡大势已去，怕是早跑了吧……”
“想想他们床上那点事，真恶心……”
“啧啧啧……白瞎这张脸了……”
范衡目光锐利盯着窃窃私语的银甲护卫们，毫不客气嘲讽道：“既然觉得恶心，就不要盯着我的脸看。帅然侯，你手下这群乌合之众不会是对我这样腌臜的断袖起了不轨的心思吧？”
“都给我闭嘴！”帅然侯用力拍了拍桌子吼道。
帅然侯在留芳苑只抓到了范衡，但还是心有不甘地将苑内所有人都软禁在此，并命人严加看守，最后带着范衡回到刘知府安排的居所。
愤怒的护卫们提议将范衡这个王八蛋送进大牢严刑逼供，却被帅然侯阻止。“我要单独审问这个逆贼。”
帅然侯屏退了护卫，将范衡关在狭小阴暗的库房，让范衡滴水未进地待了整整一晚。第二天，帅然侯带着水壶出现在范衡面前，范衡无法拒绝，只好仰头喝下，不料水刚一进口，范衡便面色痛苦地吐了出来，是咸得要命的浓盐水。
帅然侯像是无事发生般放下水壶，缓缓给范衡讲起故事：“曾经我远征漠北的时候，军队怎么也找不到沙漠的出口，就那么走了三天三夜，直到水囊中的水喝光，终于找到一处水潭，士兵欣喜若狂扑到潭边喝水解渴，没想到看似干净透明的清水却是令人难以下咽的盐水，你知道那种感觉有多绝望吗？”
“心如死灰。”范衡回答。
“那你知道我们为什么会在沙漠中迷路吗？”
“为什么？”
帅然侯眼中满是恨意，“我远征漠北时借道胡羌，本以为胡羌受我朝恩泽，对我华夏忠心耿耿，没想到，那个看似忠厚老实的胡羌王偷偷破坏了远征军的指南针，令我们迷失在茫茫沙漠，好在天无绝人之路，我们找到了一处绿洲，得以走出沙漠，你说，我该不该为我那些埋骨他乡的士兵们报仇？”
范衡目光悲伤，“所以你屠了整个胡羌，将胡羌王尸体吊在城楼上让老鹰啄食，在漠北筑起比沙丘还巨大的京观，将试图反抗的柔然军队尽数坑杀，你需要向世人，向别有居心之人，也向自己的士兵，彰显你的愤怒。”
帅然侯一掌将范衡靠坐的椅背拍的粉碎：“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那些蛮族，永远无法成为华夏的朋友，夏朝强大时他们卑躬屈膝，一旦夏朝显露疲态，他们必将第一个跳起来啃食我夏朝子民的血肉，可当今的陛下，却对那些西域东瀛漠北来的使者们礼遇有加，他们配吗？我多次向皇帝进言，可皇帝竟然觉得太平盛世不宜贸然发动战争，反而去建那些不知所谓的百兽苑，离经阁，将白花花的银子花费在翻译海外那些尽是荒谬之言的诗集话本，我若不跟沧海联手，难道任凭那个软弱的皇帝肆意挥霍国库钱财吗？”
范衡用力眨着眼睛将溅到睫毛上的木屑甩下，“可据我调查，当今皇帝每年用于招兵买马的钱财并不少，甚至比先帝还多出几千万两，而且边境巡防也从未有过丝毫放松，周边国家就算居心叵测，也难以突破我夏朝防御，况且离经阁和百兽苑每年都会有门票收益进账，虽不至于达到收支平衡，但还远远造不成财政上的困难，又如何算得上是挥霍？”
帅然侯愣了愣，范衡接着趁热打铁道，“况且建立离经阁，旨在开启民智，百兽苑也不过是在先帝专属的私人赏游之地扩建而来，每年光是吸引的游客就让汴州的街道繁华程度远胜往昔，商铺的蓬勃意味着税收的增长，这决算不上坏事。帅然侯，你究竟被谁挑唆，竟觉得当今陛下是贪图享乐的昏君？”
帅然侯不依不饶地揪住范衡衣襟嚷道：“国富民强，本就是开疆拓土的最佳时机，此事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细数历代王朝，那个不是在极盛时期转向衰弱，你以为夏朝可以摆脱这样的王朝周期定律吗，错过这个绝佳机会，不知道下次又要等到何时，我今年已经年近五十，又有多少年可以等待！”
帅然侯松开范衡，怅然地望向窗格间飞舞的灰尘：“如果还是当今皇帝掌权，就算我枯等至死，也不会等到远征的机会，不，我帅然侯要死，也要马革裹尸，战死沙场，不这样，又如何对得起那死去的战友，待我百年之后，若那群异族趁我华夏势弱群起攻之，我岂不是千古罪人！”
范衡静静望着行迹癫狂的帅然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