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清晨，卯时三刻，醉仙居二楼临窗雅间，赫连憬端坐案几一边，隔着竹帘，望见那抹月白身影拾级而上。来人执一柄素绢团扇，扇面绘着半枝墨梅，正是那日西城郊悬壶居的药师 —— 不过此刻，她指尖转动的不是药杵，而是一枚天机门特有的青铜令牌。
“竟然是你。”站在一旁的雪灵微微诧异，怪不得她一直觉得眼熟。
“殿下比传闻中更守时。”声似碎玉，含着一丝笑意，女子径自走到赫连憬对面坐下，给自己沏了一杯茶。
赫连憬并不开口，那女子淡淡一笑，摘下面纱，露出眉心间的朱砂痣：“妾乃是天机门圣女，洛陈。”见赫连憬不答话，她缓缓呡了一口清茶，“殿下可知，凉国礼部送往大宁的国书，先送去的是那姜侍郎的府邸？”
“姜高勾结南凉非一日两日，” 赫连憬端起白玉茶杯轻抿一口，面具下的眼神如鹰隼般锐利，内心却在飞速盘算着这些年收集到的情报，“圣女若是说点本王不知道的，或许本王会更感兴趣。” 她将茶杯搁在案几上，用了几分力，发出清脆的声响，震得杯中的茶水微微荡漾。
洛陈不疾不徐地煽动着手中的素绢团扇，扇面上半枝墨梅随着动作若隐若现，她唇角噙着一抹高深莫测的笑意，目光紧紧盯着赫连憬，暗自揣测着对方的底线。片刻后，她终于开口，语调带着几分诱惑：“殿下莫急，殿下可知那千杀阁的刀，鞘归何处？”
赫连憬心中猛地一震，握着茶杯的手不自觉地收紧，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她微微蹙眉，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将之前遇刺的种种细节与姜高的异常举动串联起来。“你的意思是，千杀阁背后站的是南凉朝廷？” 她语气中带着一丝难以置信，却又隐隐觉得，这样的话，或许一切就都能解释得通了，千杀阁并非如传闻中的那般属于中立门派。
看到赫连憬的反应，洛陈面上笑意渐深，眼中闪过一丝赞赏。她优雅地放下团扇，伸手轻抚鬓边的发簪，说道：“殿下当真比妾料想的更加聪明。”
赫连憬冷哼一声，心中警惕更甚，她深知对方必然有所图谋。“圣女来找本王，应当不只是为了当面说些奉承话吧。” 她身体前倾，目光如炬，紧紧锁定洛陈，试图从对方的表情中看出些端倪。
洛陈见状，轻轻转动腕间的银铃，清脆的声响在静谧的雅间内回荡。“妾想和殿下你谈一笔交易，” 她顿了顿，眼中闪烁着算计的光芒，“殿下南下游历，远离故土，可需要一把防身的刀吗？”
赫连憬心中一动，面上却不动声色。她摩挲着腰间的玉佩，思索着对方开出的条件是否值得冒险。“有点意思，” 她挑眉，语气带着几分玩味，“圣女是想告诉本王，你就是那把刀？”
洛陈微微一笑，轻轻颔首。
赫连憬忽然冷笑，面具下的声音像磨过的刀刃，低沉又冰寒，“本王的确需要天机门的力量。说吧，要什么代价？”
洛陈手腕轻转，银铃在指尖划出半道银光，她眼尾微挑，红艳的唇瓣吐出的字句带着致命的危险：“娶我为妻，助我灭楚。” 话音落下，她悠然端起茶盏，看着茶汤里自己倒影，静候赫连憬的反应。
“娶你？” 赫连憬嗤笑出声，白玉茶杯在掌心摩挲，杯壁映出她面具上扭曲的狼首纹路。她忽然想起从前翻看的密档里，关于一场宫变的记载，心中冷笑更甚。
“倒也不必如此。” 她猛地按住茶杯，茶汤溅出几滴，在案几上晕开深色痕迹，“本王闲来看到个故事 —— 十年前楚国先皇无子，欲传位给他唯一的幼女，可惜还未来得及做好诸般安排，便被胞弟抢先一步弑兄夺位。”
她一字一顿，目光如寒刃般剜向面前人，“那位没做成女帝的小公主也在宫变中下落不明……” 话音戛然而止，室内空气瞬间凝固，唯有赫连憬面具下隐约传来的冷笑，“那么，公主殿下，你真当我不知，你想利用我大宁的铁骑踏平楚皇宫？本王该叫你洛陈还是陈洛呢？”
陈洛腕间的银铃 “叮” 地一声静止，像是被人掐住了喉咙。她盯着赫连憬勾起的薄唇，那浅淡的笑意让她心中微颤。但多年的谋划不容她退缩，须臾间，她已恢复从容，轻笑出声：“看来妾真的找对了人。” 她突然前倾身子，牡丹香混着药味扑面而来，几乎要贴上赫连憬的面具，“但你需要我，正如我需要你。天机门的眼线能让燕国境内情报都为你所用 —— 至于那些陈年旧事，重要吗？重要的是，我们联手，能翻起多大的浪。”
“本王不需要婚姻。” 琥珀色的眼眸冷得像是结了北疆的千年玄冰，“帮你灭楚复位可以，从今日起，燕国境内天机门听我调遣。” 她从靴筒中抽出一柄寒光凛冽的匕首，这匕首刀身修长，刃面刻着繁复的图腾纹路，正是赫连家代代相传的狼首纹匕首。刀柄以牛皮缠绕，末端坠着三颗狼牙，跪下虔诚且郑重握着匕首道：“赫连憬今日向长生天起誓，有生之年，必助大楚皇女夺回宗庙神器。”
说到此处，她起身向前，将匕首递向陈洛，“但事成之后，我要楚国西南三州四十七县 —— 那里的盐矿和商道，勉强补齐你这桩交易的价码。”
陈洛接过匕首的手顿了顿，“说的也对，” 她轻笑出声，尾音带着几分狡黠，“聪明人只谈交易。” 话音未落，她手腕轻翻，一块刻着数点红梅的小小青铜令牌 “当啷” 一声滑过桌面，在赫连憬面前稳稳停下，“天机令在此，包括妾在内，燕国境内的天机门，从今日起，听凭殿下差遣。”
醉仙居的密谈尘埃落定，赫连憬将青铜令牌收入袖中，目光望向远处琉璃巷方向：“既已结盟，随我走一趟琉璃巷。” 陈洛转动腕间银铃轻笑：“殿下是想以身做饵钓些暗中盯着的‘鱼’？倒也算个好时机。” 两人并肩而出，戴着鎏金面具的英气少年和覆着面纱的绰约美人，宛如一对璧人。
琉璃巷的喧闹扑面而来，赫连憬在最大的珍宝阁门前驻足。阁中琳琅满目的珠翠间，她的目光最终落在一支狼纹银钗上 —— 狼眼镶嵌着幽蓝的宝石，在光下熠熠生辉，掌柜见两人气度不凡，瞥见陈洛站在赫连憬身侧，立刻赔笑：“公子好眼光！我这还有支和田玉簪，甚是配夫人！”
陈洛唇角微扬，并未否认 “夫人” 的称呼，反而凑近赫连憬：“公子觉得如何？妾觉得这簪子确实不错。” 赫连憬并不理会她的调侃，神色淡然，修长手指划过狼纹钗身，却在掌柜打包时淡声道：“簪子一并包了。” 陈洛笑意更浓：“原来公子嘴上冷硬，倒还懂得给女伴备礼？”
“不过是付你今日的酬劳。” 赫连憬话音未落，陈洛忽然低笑，眼尾余光瞥向二楼：“看来公子的小尾巴找来了。” 赫连憬心头一跳，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 二楼雕花栏杆后，赵渺攥丝绢，杏眼圆睁，脸色比发间珊瑚簪子还要红，一旁的芸儿吐了吐舌头，自求多福的意味。
赵渺今日本是满心雀跃出门的，父皇命她操办三嫂的生辰宴，她特意告假出宫，想寻些独一无二的礼物。谁知刚踏入珍宝阁，就望见赫连憬与一女子并肩而立。那女子眉眼艳丽，笑语盈盈地倚着赫连憬，而赫连憬竟还买下一支玉簪…… 奇怪的感觉涌上心头，转身便要离开，却又忍不住回头，她倒要看看这个初来乍到的小蛮子何时勾搭了女人。
楼下陈洛望着赵渺脸色不好，强忍住笑意，朝赫连憬抛去个意味深长的眼神：“看来公子要忙着哄人了，妾就不打扰了。” 话音未落，拿起礼盒，莲步摇曳隐入人群，腕间银铃渐远，只留下赫连憬独自面对这场 “风暴”。
鎏金面具下，赫连憬喉间不自觉地动了一下。她不明白，不过是出来买礼物，为何此刻心绪烦乱？明明问心无愧，可对上赵渺湿漉漉的眼睛，竟莫名生出几分心虚。犹豫片刻，她还是上前两步，硬着头皮开口：“这么巧？”
赵渺冷哼一声，目光死死盯着雪灵手上捧着的礼盒，又想起方才陈洛倚在她身边的模样，点点酸意翻涌：“那女人，是悬壶居的洛医师？你们何时认识的？”
赫连憬心头一紧，眸光闪烁，打算含糊其辞：“手腕有伤，找医师不是很正常吗？” 话一出口就后悔了 —— 前几日赵渺才被自己牢牢扣住手腕。
果然，赵渺翻了个白眼，哪有人带自己的医师来挑簪子的？不过她懒得计较，也没什么立场，于是气鼓鼓道：“你那手，怕是能拉断三石强弓吧，还需要看医师？” 她别过脸去，不想再看赫连憬闪躲的眼神，却又忍不住好奇，“不过你怎么也出来了？今日并非国子监休日。”
“告了假，给阿姐挑生辰礼。” 赫连憬指了指盒子，见赵渺神色稍缓，试探着问，“你呢？”
“给三嫂准备惊喜。” 赵渺嘟囔着，突然反应过来，瞪大了眼睛，“等等！你也是？” 两人对视一眼，竟在对方眼底看到了同样的诧异与无奈。这巧合，倒像是老天爷故意安排的一场闹剧。
虽说两人不谋而合，赫连憬却并不打算和她继续聊下去，今日她来这琉璃巷，挑礼物只是顺手而为，真正的目的则是引出某些杂鱼。
出了店外，赫连憬自顾自向前走，几步之后终究是无奈回过头。
“你跟着我做什么？” 话一出口，赫连憬就有些迟疑。她的确是应该冷着脸撇开赵渺这变数，可看到她瞬间黯淡的眼神，喉间竟像是塞了团棉花。
“看来你是真的讨厌我……” 赵渺的声音轻得像片羽毛，却让赫连憬的心一颤。她想起洛医师的那句 “小尾巴”，想起方才掌柜那句 “夫人”，忽然伸手扯住赫连憬的袖口，“你给她买玉簪，却连陪我挑礼物都不肯么？”
“你......”赫连憬的指尖在袖中蜷成拳。她能感受到暗处有几双眼睛在窥视，这会儿只怕是想不管她都不行了，“阿姐喜欢中原文化，尤其是名家字帖。”
两人在字画铺间穿行，赫连憬始终半侧身子，用肩膀替赵渺挡住往来的人流。她不敢离得太近，又怕离得太远，赵渺始终冷着脸，赫连憬帮着翻遍了几家字画店的数十卷字帖，听着耳边时不时传来的 “哼” 声，心中涌起奇怪的感觉，竟比面对千杀阁刺客时还要让她心乱。
“这都是些什么俗物！” 赵渺将一卷赝品不耐烦地放下。就在这时，拐角处一个不起眼的字画摊吸引了赫连憬的目光。泛黄的宣纸上，《丧乱帖》的笔锋苍劲如游龙，钤印处透着古意。她瞳孔微缩，走过去，指尖抚过纸卷边缘 —— 这多半就是那失传百年的真迹！
“二位好眼力！” 摊贩搓着手报价，“纹银三千两，不议价！” 赫连憬轻咳一声，却并不打算付钱，且不说她出门带的钱没那么多，就她这别国郡王的身份，似乎也没立场替小公主一掷千金。
闻言，赵渺的胸脯微微起伏，想起方才在珍宝阁，赫连憬眼都不眨便买下那支玉簪，此刻却对着字帖面露难色，眼眶不由得泛起水光。“我当是谁家的阔公子呢，” 她故意将 “阔” 字咬得极重，赌气般转身，裙摆扫过赫连憬的靴面，“原来自家夫人的钗环钱管够，旁人就是一毛不拔！”
“你——”赫连憬被噎的说不出话来，自记事起，她身边的人不是毕恭毕敬的仆婢就是不苟言笑的师长，朝臣的赞叹，父亲的执念与嘱咐，母亲的逃避与冷漠，这些杂乱的情绪如影随形，在她心中盘桓了十六年，直到遇见赵渺，短短十数日，一切都开始变得奇怪。
她清楚，再这样下去怕是不妙，可潜意识里却抗拒着拒绝的念头。甚至有个荒诞的声音在心底叫嚣 —— 她想靠近这喜欢写话本子的小公主，想听她赌气时的嘟囔，想看她笑时弯成月牙的眼睛。这种矛盾像北域的冰与火，在她胸腔里激烈碰撞。
“她不是我的什么人，我给你买还不行吗？”赫连憬叹了口气。
话音未落，那摊贩突然从画卷下抽出短刀，寒光直刺赵渺后心。赫连憬瞳孔骤缩，猛地揽过赵渺的腰，将她拽进怀里。一旁雪灵的剑迅疾出鞘，与那刺客缠斗在一起。“跑！” 赫连憬扯着赵渺冲进巷子，身后传来破空之声。
快要拐进巷口时，一支羽箭擦着她的后脑飞过。赫连憬堪堪躲过，扶住墙壁，面具系带断裂，鎏金面具应声而落。“你没事吧，有没有哪里痛？”她喘了口气，紧紧抓着赵渺的两臂，盯着她因为惊魂未定而略显苍白的脸，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的脸上已无束缚。
赵渺的呼吸猛地一滞。她见过西越进贡的琉璃人偶，雕琢得极美却透着股子呆板气，哪及眼前人半分 —— 赫连憬垂眸时，长睫在眼睑投下阴影，眉骨微凸下是一双充满异域色彩的眸子，眼尾微微上挑，似藏着北边草原的风与雪。鼻梁高挺如鹰隼喙部，唇线利落，此刻因喘息微张，露出冷白的齿尖，像极了雪原上叼着猎物的孤狼，偏生下颌线条又细腻得惊人，弧度流畅如中原画卷里的玉美人，刚与柔在这张脸上诡异地融合。
赵渺怔怔地望着眼前人，心跳陡然漏了一拍 —— 她猜想，传闻中的 “男生女相”，大概就是这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