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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可奈何花落去·其五

    “师父!” 少女欢呼一声,乳燕投林般灵巧地依偎到林维清身侧,伸长着脖子,双眸璨璨如星。

    林维清换了张纸,提笔顿了片刻,方缓缓落笔,在纸上落下两个字——

    延卿。

    盯着那略带迟涩的笔触,钟滟情不自禁地跟着念了出来。又咀嚼了片刻,不得其法的少女目现迷茫,一脸天真地问道:“师父,这是什么意思?”

    “国祚永延,荣光长续。”

    林维清的面色分明平静而无悲喜,少女却敏感地捕捉到了一丝感伤,急忙紧紧地拥住了他的胳膊,关切道:“既然师父不喜欢,它就是个坏名字,我们就不去想它了!”

    “不过是些陈年旧事罢了,无事。” 林维清拍了拍少女的手,让她放松。

    钟滟还有些不放心,又止不住心中的涟漪,追问道:“师父既然不喜欢这名字,为何又会怀念?”

    林维清负手望向窗外远山。

    半晌,只闻他的语气清浅,似哀悼又似叹息:“今日之后,除了你与你师祖,知道为师本名的人,都已不再人世了。偶尔想起,徒剩唏嘘罢了。”

    钟滟一个字也没明白。

    少女皱着眉头 ,颇为苦恼,甚至有些跃跃欲试地想踮起脚去抚平眼前人眉心的痕迹。苦思冥想了一会儿,忽而眼神一亮,甜甜道:“师父既然为难,不如就由滟儿替师父完成心愿,一直用着本名好不好!”

    林维清浅笑,弯身为少女理了理她蹭得乱七八糟的发髻,欣慰道:“好。”

    窗外云水山色层叠渐染,一如他眼中的烟波遥杳。

    四野垂星,近池明月,看似伸手可触,实在遥不可及。

    乔四儿在一片冰凉的晨曦中睁开了眼。

    她仍睡在她的自在居中,四处陈设依旧,恍如隔世。

    不顾四肢尚未苏醒的酸麻,乔四儿一个鲤鱼打挺便从床上翻了起来,冲到院中的水缸前,一鼻子几乎贴到了水影前。

    水中的人影五官平淡,稚气拙拙,雌雄莫辨,正是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小孩模样。

    与梦中那个五官精致如彩描墨画,一脸清纯又透着惊人妩媚的娇俏小姑娘,说是有半分相似……都是在往她的脸上贴金。

    “什么嘛……” 乔四儿嘟哝了声,心头说不出是松是紧,又发了半天呆,才觉正紧握在缸沿的手被冻的冰凉,忙一头钻回温暖的屋里,七手八脚地将衣衫穿好。

    时辰早得连山中野鸡都未啼鸣,待她整理完毕重新推开门时,却见沉樾正抱剑立在院中。

    少年挑菜一般将她自上而下打量了一番,冷哼了一声,才板着张死人脸一字一句道:“大师兄入关炼药,自今日起,由我代他教你。”

    “啊?” 乔四儿呆了下,还未反应过来,整个人便被一道劲风裹挟而起,向断潮崖而去。

    ……噗,咳。

    乔四儿被颠得几乎要将昨夜的胆汁都吐了出来,扶着崖边山石缓了半天,仍觉头晕目眩,无法呼吸。

    没有师父的功力,就不要学师父以气劲御风载人!

    真的会死人的好吗?

    好容易缓过来的乔四儿一记眼刀扫向沉樾,却见少年根本不理自己死活,正自顾自地持剑与面前的断崖对峙。

    断潮崖屻高千尺,山隙险绝处,正对着灵霄峰上疾冲而下的悬瀑。

    悬瀑汹涌的劲浪冲刷了崖壁不知几千百年,将山石打磨得镜光可鉴。人若站在此处,非但脚下湿滑难稳,还要迎着重叠扑面的雾波,稍有不慎便有跌落深渊之虞。

    可沉樾却一脸平静的站在崖边最险处,手腕轻按在腰间竹剑上,盯着那力荡千钧的嗜人天险,却仿佛盯着一只岌岌可危的可悲猎物。

    少年立如青松,出剑的一瞬,身如疾风,刃如白电。

    在一刹那,对面悬瀑的水幕似是被一剑撕出了一条缺口,下方的水流仍在惶惶下落,上方的激流竟似被封冻了般在空中滞了片刻,清晰地露出其后苍白山石上,道道积年累刻的交错剑痕来。

    直到沉樾缓缓回身,那凝住的劲流才仿佛恢复了意识,带着怨气般一股脑儿地冲刷而下,在少年身后狠狠地溅洒开来。

    乔四儿一时看得都忘记了呼吸……

    不得不说,那是极快,极准,极狠的一剑,美得让人心悸。怕是连中招者在死前见到了这一幕,也能心甘情愿地引颈就戮。

    “学会了吗?”

    突兀地,一个不和谐的声音打破了乔四儿的沉醉。

    “……?”

    乔四儿瞪大了眼珠,看着方才还如诗如画的少年剑客瞬间回到了平日熟悉的欠揍模样。

    额头泛起青筋,乔四儿实在忍不住伸手指了指少年手中的剑,又颤抖着指回了自己的鼻尖,虚弱道:“你觉得我是神仙吗?”

    沉樾眉梢轻蔑一挑,冷冷嘲道:“蠢材。”

    “不是——?!”

    哪怕乔四儿自诩她素来能屈能伸,早就练出了一副九龙霹雳弹也难以击穿的厚脸皮,此刻也不禁被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这是什么烂人,耍完帅还要开嘲讽?他就是存心来找她茬的吧?

    沉樾却不管她的脸色如何五彩斑斓,只粗鲁地将竹剑往她怀中一掷,径直宣布道:“今日功课,崖边三丈处挥剑一百次。”

    “……哦。”

    乔四儿尚不知其中奥妙,只懵懂地接过竹剑,依言站到了崖前三丈处。

    此处离悬瀑尚远,地面只是微微潮湿,十分安全。

    她刚松了一口气,抬手欲学着沉樾方才的姿势举起剑,背上便狠狠地挨了一记打,直疼得龇牙咧嘴,差点站立不稳。

    ——沉樾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她身后,手持戒棍。

    乔四儿眼含泪花,难以置信地望向他。可罪魁祸首非但不愧疚,还冷冰冰地训诫道:“背挺直,脚站稳。剑器轻灵,以腰运步,以步带势,不要像只卡着脖子的鸭子一样。”

    “……?”

    乔四儿直气得七窍生烟,偏又无话可驳。心底的一股子不甘涌了上来,也不想辩解,只红着眼倔强地按沉樾之言一一照做。

    不过一次挥剑练下来,乔四儿的后背、小腿、双臂都分别挨了数下戒棍,一时浑身都是火辣辣的疼,只觉马上便要散架。

    可还有九十九次……

    乔四儿绝望地扔下剑,熟练地往地上一摊,撒泼道:“这样难,我怎么可能练完一百次?二师兄你这是成心为难我,我要去找师父评理!”

    见到她流里流气的无赖模样,沉樾的眉心深深一皱,语气再遮掩不住嫌恶:“要去便去。这不过是云山每个弟子入门的基本功,前阵子若不是大师兄心软偏袒,早该让你来练了。云山宗容不下愚钝无能的庸才,更不许有偷懒耍滑的废物。你若是连这点都做不到,我劝你还是不要在此丢人现眼,趁早自个儿下山去,免得污了师父的清名。”

    “你!” 乔四儿被激双目通红,咬着牙又一咕噜地站了起来,捡起剑,摆好了方才的姿势。

    不过就是挨打忍痛罢了,她堂堂一个乞丐,还怕这些?

    ……

    一日下来,乔四儿连饭都没力气吃,跌跌撞撞连爬带滚地回到了住处。

    一身潦草地躺在床上,夜风很凉,她却没有力气再去关门。

    她不过是来此处寻安逸的,为什么要遭受这种事呢?

    再忍忍吧,实在不行……

    实在不行……

    便三十六计走为上。

    可师父还未曾亲自教导过她呢,如何甘心?

    师父……会不会已将她忘了呢?

    闭上眼前,乔四儿迷迷糊糊地想着。

    第二日、第三日……

    一连十日,乔四儿都在崖边练习挥剑。

    沉樾的教导实在苛刻,稍有不到位便是狠狠一戒棍。身上的棍伤未及好全便又再添,处处都红肿青紫的不成样子。

    分明苦苦坚持了十日,练剑的地方也由崖边三丈缩近至了崖边三尺,可她在沉樾眼中却见不到一点自己进步的满意。取而代之的,只是与日俱增,甚至懒得掩饰的鄙夷与不耐。

    或许她的确不适合待在这里……

    她没有天分,也不想习武,更不想在这挥这把破剑。

    她只想有个安逸的窝,每天有东西吃,有安心的觉睡,闲来无事晒晒太阳,数数星星。

    她又做错了什么呢?

    乔四儿也不知她在徒劳地坚持什么。可不知为何,每当她想脱口而出那句老子不干了,放老子下山时,心底总有一种难以磨灭的酸涩与不甘,仿佛有个声音一直在凄凄地对她说,“再忍一忍,再忍一忍。”

    时值深秋,因着今年炎热异常,入秋的第一场雪也姗姗来迟。

    断潮崖边,乔四儿抬头看向天空,纷纷而落的雪悠扬地飘过青山悬瀑,向脸上飞来。

    奇异的是,那蓬松柔软的雪籽落在颊上,竟也不觉冰凉,只觉舒爽。她机械性地抬起剑,正要侧挥,却被一记戒棍打在背上。

    “练剑须专心,勿要东张西望,” 耳边依稀传来沉樾地冷声斥责,空旷而遥远。

    今日晨起便觉脚下无力,此时脚下沾了雪的山石更显湿滑,此时背上挨了一棍,愈发站立不稳。乔四儿深吸一口气,余光悄悄地扫了扫身侧的万丈峭壁深渊,强打起精神。

    她重又举起剑,刚想发力挥出,却是头脑发昏,四肢沉重……

    山间的风雪似乎徒然大了些。

    许多雪花在眼前纷扬飞舞,视线却越来越模糊,一片雪籽也捕捉不清。

    随着耳边风声渐疾,乔四儿突然眼前一白……

    身子不受控制地向右软倒几步,一脚踏空,整个人便自崖间急速坠下。

    一切……就这样结束了么?

    乔四儿能感到她在急速的下坠,可她非但不惊慌,反而感到一种久违的宁静。

    她缓缓闭上双眼,唇角扯出一个无力的笑容。

    ……就这样吧。

    失去意识前,她仿佛看到了一抹素白的身影……

    她好像坠入了一个温暖到令人窒息的怀抱。

    好温暖。

    不想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