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芳菲楼以调香闻名,方才事出突然,他还没来得及注意,现在在这亭台之间缓慢游走,倒是一处一香,却香香不同,这楼中花娘小倌身上都带着香囊,飘忽而过时皆有余香。

    忽地,他走到一处檐廊之下,几株黄花从檐侧直插而入,与透出的天色融在一处,别有风味。那黄花飘来阵阵菲香,沁人心脾。

    若再有一圆月映衬,恰好便是那句“一人静月当空,桂花不多细细风。”

    没来得及细看,一阵疾行的脚步声自长廊深处传来,踢踏踢踏,明显愈来愈近,刚走到一处廊角,便与一人撞了满怀,这是一个清瘦的小倌,面皮白净,一双眼睛满含惊恐地看着他“客……客人?抱歉……妈妈找我有事……走的急急了,还请客人莫怪。”

    钟离瑞小心扶起他,说了句“无事。”

    那小倌便匆匆跑走了。

    看他样子约摸十几岁,细眉吊眼,唇红齿白。身上泛出轻微的荷花香气,让人想起初见叔叔的光景。只不过那时是他被堵个正着。

    他想起叔叔极强冲击性的眉眼,想起他总是淡漠却丰盈的嘴角,想起他刺耳但又莫名好听的话语,想起他训斥自己赤裸且嫌恶的眼神,想起他捏着棋子骨节分明的手,想起他偶尔关心自己却掩耳盗铃似的淡漠……

    他想起叔叔的各种动作、或坐或卧,都别有风姿,他想起……罢了,钟离瑞突然生出几分自嘲,或许叔叔根本没注意到自己的心思,若是知道,他还会做自己的叔叔么?

    应该不会了吧。

    可是叔叔这次闭关……六个月的时间……又要这么久的时间见不到他,也不知自己压抑这么多年的心思还能掩藏多久?

    兜兜转转间,钟离瑞步入后堂,这里的人形色匆匆,许多捧着托盘的男男女女来回穿梭着,兴许是宾客将至,那几个人容色鲜妍,穿着七彩镂金衣裙,化唇点绛,再加上身上飘然而出若有似无的熏香,一派仙境颜色。

    钟离瑞刚要折返,一秀眉冷眼的姑娘就拦在了他的面前,施施然行了一礼,起身便问:“请问大人是钟离小将军么?”

    钟离瑞不知所以地点了点头,便被那姑娘一把拉着倏然而去。

    钟离瑞原本弄不清这人意图,现下看这行事作风,估摸是那金元的人。

    那姑娘申请淡漠,手上的力道倒是不小,走了几处廊檐,又上上下下走了几处楼梯,在一转角处,那姑娘才终于停了下来。

    钟离瑞还没看清眼前情势,但见那姑娘双唇碰上几碰,转身边没了踪影,不过好在,他常年在军中,耳力尚算不错,这晃子愣神,倒也听清了她说的是“幽客”。

    这芳菲楼的上房,皆是以花作名,钟离瑞看了眼前这“芙蓉”雅间,抬脚便走了进去,这金元做事,见头不见尾,教人辨不清头里。不过索性,那人是这次置物大会的主事,听他行事原是情理之中。

    果然,钟离瑞一坐下,抬眼望去,对眼便是“幽客”。这下行事倒也方便,钟离瑞心想。

    一阵吵嚷之后,芳菲楼的龟公施施然走了出来。他上了些年纪,但看得出平素没受过风刮日晒,皮肤白的似鬼,面皮上还施着胭脂,懒洋洋挥了挥手,身后便占了十几个面容好看的小倌。

    刚才撞到他的那人也在其中。

    “诶呦,各位大爷,今日置物大会在我这芳菲楼置办。各位也都知道,我这芳菲楼没什么山珍海味,吃人猛兽,只有各色熏香和这些小相公,近几日刚巧我这芳菲楼也进了些人,各位若是怕闷,这些小相公可以陪着各位解闷。”

    那龟公吩咐了一句“去吧。”那些小倌便掩面散开,刚才那个小倌正好到了这芙蓉雅间。

    见到钟离瑞的当口,那小倌明显后背一紧,瑟缩了一下,钟离瑞见状,只好笑笑,让他寻个地方坐下。

    置物大会果然宝物众多,钟离瑞看着台面上摆放的各色宝物,心中隐隐咋舌,他不禁好奇,那金元是从何处寻来的这么多宝物。

    那宝物从最开始的方木筷、土方椅,直到后来做工精美的石刻、千年之前的玉石、通体晶莹的原料石。一件比一件厉害、一件比一件更为精巧、值钱。

    “幽兰”已经换走好几件宝物,几乎谁人都清楚,那里面坐着的人王亲皇戚,当是不差。

    又一尊宝物被请了上来,钟离瑞只觉得自己被那宝物泛出的光闪了眼睛,但在亮光之后,那宝物又盈盈润润,街边野土一般静静躺在台上。

    那宝物成柱状,宝物之上两条长物交颈缠绕,尖爪微勾,神态鲜活,似破物而出。那成色似土似砂,却隐隐泛着金光,一看便知是不俗之物

    “这尊宝物叫做游龙戏凤一点金,取了昆仑的料子,又差五百年前天下第一刻师雕凿而成,最近才被我家主人寻来,这宝物取自昆仑,做工精巧,能用能食,有延年益寿之效。”

    台上一小童说着这宝物的来历、功效,面上无甚表情,言辞有多天花乱坠,面上就有多无波无澜。

    不过,纵然他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这宝物单单放在那里就足够让人垂涎。来这里的人都知道西峰阁的规矩,那就是一物一置,再不退回。

    将宝物与西峰阁之物进行置换,不管换到什么,都绝不容许反悔。

    那小童说完,面不改色地退了下去,置物便开始了。

    最先出手的置物是花展彩釉杯,几番置换之后,那置物越来越精巧夺人,最后变成了一尊白玉镶金卧佛。

    钟离瑞一眼就瞧出,这尊卧佛与法华寺那尊站佛是一致用料、一批雕刻。

    三年前站佛开光之礼,十分庄严热闹,京中许多王亲贵胄也都前去观礼,那时就传,与站佛一同用料的还有一尊卧佛,但是从未有人见过那卧佛尊容,也有人说根本没有卧佛,最后这件事便不了了之了。

    此刻见到这白玉镶金卧佛,众人皆是一惊。底下人纷纷猜测,这“清客”内究竟是谁?

    钟离瑞也疑惑从生,他在这厢观察许久,这“清客”之人都毫无动静,没想到一出手便是如此手笔。

    人群一阵唏嘘,有小童喊“这白玉镶金卧佛有置换否?”

    一连几声,皆无应答。

    直到最后一声问出口,有一人不急不缓道:“我来换。”

    钟离瑞听的这声音分外熟悉,不由的朝那处看去,原是“天香”之人。

    他面前帐子微微打开,透出里面人影,是一抹修长的藏色衣袍,面上还掩着黑纱。

    前面那莫佛六尺长四尺高,相当惹眼。但是这置换之物却仅有指甲大小,不管是重量、材质亦或是做工、技法,明显班门弄斧,判若云泥。

    高下不比便可分清。

    这自是引来一众嘲笑,只听那“天香”之人,依旧不疾不徐:“我这宝物虽小,却是无价。”

    哄笑声一时震天而起,差点把整栋屋子都掀翻了。

    三王爷竟是没谴人,亲自挑了眼前的帘子,对着那“天香”之人道:“阁下可否说说,你这宝物如何无价?”他虽然没有大笑出声,可这几句话里透露出来的不仅仅是嘲笑,还有他自己都毫无察觉的鄙夷。

    那“天香”之人道:“我这宝物,乃是难得一见的鲛人珠,在下展示这件,显示其中一颗,说我得了西峰阁的宝物,自会送上50万颗鲛人珠。”

    三王爷道:“那阁下所说的无价看来有虚呀。且不说在座诸位在此置物,都是先言价值几何,放出依凭,再说置物,阁下先置物后承价,岂非空口无凭?”

    那人道:“我并非说台上之物便是承价,我用此鲛人珠置物,是在置一个诺言。”

    有人笑道:“那岂非坐实了空口无凭?”

    那人道声音依旧无波无澜:“诸位此番怀疑也不无道理,只是我知道在座有人急需天医,而我正好知道天医何处。”

    天医?钟离瑞只听说过西南之境以巫做医,能力绝佳者称之为“天医”,据说这天医有起死回生之术。

    三王爷被戳中要害,笑意一瞬凝固在脸上。

    他又问:“你是何人?”

    那人答:“行走天涯的亡人罢了。只是我知游龙戏凤一点金,并不在那金,而在这柱本身,昆仑之玉石积土,集日月华光于一身,本就价值连城,生食便有奇效,若用天医之法,更是效果倍增。”

    “我见阁下置换了诸多宝物,想必王亲无疑。但此宝,非我莫属。”

    这人看来是认出了三王爷的身份,但仍旧寸步不让,到叫人不由怀疑他的来头。

    玩王爷有些好笑道:“阁下信心满怀,属实不易,可本王今日就是奔着这宝物而来,不可能相让。阁下该当如何?”

    三王爷亮出了身份,明显想以威压示人,但那人视若罔闻,仍是波澜不惊:“在下还是那一句话,这宝物非我莫属。”

    三王爷嘴角噙出一抹讥笑:“那就看看这宝物花落谁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