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机取景框是周允辞丈量世界的唯一尺度。
世界在他镜头里永远隔着一层安全玻璃,标本般永恒静止。
直到何逍蛮横地抢走相机。
何逍咧了下嘴,本想摆个鬼脸,眼角余光扫到周允辞那张脸,忽然没做出这个小恶作剧,镜头咔哒一声。
“拍好了?”他问。
“嗯。”
何逍干了个更大的恶作剧。
镜头翻转的瞬间,周允辞看见自己映在摄像头里的倒影,他知道此刻那个何逍的瞳孔重叠。
眉间那颗朱砂痣像未干的血迹,眼尾下垂的弧度总被误认为多情。
“别动。”
这相机还挺沉,也难为周允辞天天一个人扛着一堆设备满世界乱跑。
何逍举着相机捣鼓了一阵,竹签戳在手间缝隙怪别扭的,何逍把三支状糕人强塞进周允辞手里,往后退了两步,把关帝庙的灯彩屋顶一并容纳进来。
学他方才的语气:“笑一个?”
周允辞配合地弯弯眼睛。
今天的风依旧不大,不过恰逢十五,月亮亮的惊心。
何逍这一按,把他从观众席拽进了舞台中央。
“好了吗何导?”
“好了,演导。”
“什么导演?”
“说你,演导。”
取景框里的身影放大,站到他跟前,何逍又夸了一次,夸得挺大声。
周允辞“嗯”了声,疑惑的音调,演的还挺像那么回事。
何逍把相机塞回去,夺回状糕人:“你再装呢?”
没等周允辞回答,观光“小白”的引擎声由远及近,何逍跳上车,抢了前座,招手让周允辞坐身边,仿佛整个鲤城都是他打下的江山。
司机是本地人,操着不达标准的普通话问他们去哪。
“问你去哪?”
“看你想把我拐去哪。”
何逍点点头,大手一挥:“随意发卖。”
司机乐不可支,说:“那我就绕着圈走了,有哪想去的你们就喊我停车。”
“和sei[好的],师傅。”何逍拖着腔调回,这时才有心思理周允辞,“你刚说什么?”
周导表情蛮无辜:“我说你怎么突然拍我。”
“你拍我那么多次我还不能拍你了,”何逍没好气,拿茶瓶怼他,“你别以为我没听到,不是这句。”
周允辞伸手托住瓶底:“哦,我问我装什么了?”
“你其实全听得懂是不是?”
“哪句?”
还哪句,何逍挣了两下把瓶子挣出来,“啪”一下结结实实打在他手心:“演导!”
“刚刚卖状糕人的老板说的不是普通话,我还还没翻译你钱就扫过去了,从一开始你就听得懂,是不是?”
周导慢慢吞吞“啊”了一声,又“对”了一下。
何逍又敲了下他手心。
“所以你听得懂闽南话。”
“基本上听得懂只是不会说,我外婆是泉州人,父亲那边、早年也是从这过去的。”
这句话说的坦诚,信息量也大,何逍愣了下,却见周允辞手还在他眼前摊开着,骨节分明的大掌泛着点红,随时间淡成粉。
何逍脸色变化了几下,问他的语调十分不解:“……你是被打上瘾了吗?”
周允辞扬眉,笑了声,把瓶子抽出来喝了一口还给他:“还想知道什么,我告诉你。”
想知道你干甚来了,何逍心想。
车子开过西街,店铺骑楼上有人在唱赛博南音,声音飘得老远,楼下围着好一圈人。
再往前就是钟楼了,车停下了会儿,后座陆陆续续坐满。
“为什么是纪录片?”何逍用瓶底轻敲自己掌心,思忖着怎么问不会太冒犯,“拍电影多酷啊。”
钟楼的红灯跳成绿的,像给他的问题打上标点,小白再次启程。
“记录失去。”
“文绉绉。”何逍笃定道。
“你就没想过留住?”
“留得住还要拍吗?”
“哲学学。”何逍想找个ABB式形容词,没找到,蹦出一个叠词。
“……”周允辞挺伶牙俐齿一个人,经常被何逍搞的说不出话。
好在何逍暂时不需要他回什么,仔细端详他:“你这什么心态,不对,你是疑问还是反问?”
“疑问。”
“那你老拍我干什么?”
周允辞还是说不出话。
“嚯。”何逍嚯得恍然大悟,周允辞不知道他又嚯出来什么了,但他这次不太想和稀泥,看着何逍组织语言。
只要事情还在有理有据的可控范围内,何老板是无敌的,他进行了一番逻辑推理,得出结论:“你想留住我?”
“而且还觉得留不住?”
“是。”
“我是想留你。”
“我来找点人生目标,”周允辞突然笑了,听起来还有点无语,“结果我在鲤城绕了三天,就拍了二十个G你的照片。”
何逍手一抖,差点摔了他的宝贝状糕人。
这是直球,打进胸口的那种。
这时候车到了一片黑漆漆的地方,何逍认出这是夜晚没开门的天后宫,司机回头问:“要下不?”
“下。”
何逍没说话,周允辞给师傅扫了四块钱牵他下车。
小白颠簸着离开了。
何逍借着月光看他,周允辞低着头看不出情绪:“来说点哲学学的。”
何逍:“……”
手上的妆糕人总是舍不得吃,周允辞替他拿着,两人坐在无灯的石阶,影子并排落在庙墙上,像贴了一对剪纸。
“我确实是有目的来泉州的。”他说。
“目的就差怼我脸上了。”
“我父亲让我…...”
“找人生目标,”何逍立刻接话,“结果拍了二十个G的我。”
周允辞气笑了:“你到底听不听。”
“听啊,你说你的。”
初冬的费城街头已飘起冷雨,他刚刚在公寓打印完一篇论文,课题是文化资源资本化利用与保护伦理的冲突与调和,这门选修课原本只是为了修学分,但写着写着,发现自己把太多情绪掺了进去。
教授在邮箱里回信,如果以后考虑继续深造,他愿意写推荐信。
Locust Walk两边的树已经落光叶子捧着热茶,周允辞捧着热茶点开微信,看魏知杭的最后一条信息停留在上周。
【影展下周六开始,来不来随意,票我留着】
【你不是说要看纪录片怎么拍人吗这个导演拍得挺狠的】
时间恰好撞上感恩节,这是个蛮讽刺的节日,不过假放的挺多,活动也不少。
他懒洋洋敲了个字,回过去。
【去。】
接着母亲打来了电话。
电话那头很安静。
周允辞站在冷风里,望着街对面那座哥特风的图书馆,觉得整个世界像突然褪了色,只剩他一个人,站在雨里不知所措。
手抖得不适合开车了。
八年过去,他至今想不起来自己到底怎么到的机场。
纽约没去成,周允辞订了最近一班机票飞回香港。
周允辞在电梯口站了很久才走向病房,推门时周炽文在啃着玉米插科打诨。
电视开着没声音,血常规贴在床头,最上面几行指标用红笔圈了好几圈,只剩墙角的吊瓶滴滴答答,像掐着拍子。
“你怎么瘦成这样,”周炽文抬眼看到他,先来了句风凉话,“美国不好混啊?”
“你不是知道我回来了吗?”周允辞没搭茬,放下背包拉了把椅子,坐在床边,手指轻轻叩着扶手,“我妈呢?”
“刚去公司,”周炽文苍白着脸咬了一口玉米,嘴角还带着点调侃,“回来得倒挺快,怎么,逃课了?”
“没课,放假,本来就要去看个摄影展。”
说完这句,病房突然静下来。
玉米啃到一半,周炽文停了动作,眼皮耷着像在思索,沉默半晌,忽然转头朝助理道:“小陈,帮我把那个箱子拿来。”
小陈应了声,出门一会儿拿着个牛皮色的箱子回来。
角落印着巨大无比的D850。
周允辞抬起头,表情有点意外。
周炽文靠在床头,笑着说,“这台新出的你朋友推荐的,我记得他微博发过照片,挺有劲的。”
“……你还看他微博?”
“你以为我真老了?”周炽文切了一声,“你不是天天跟他一起拍那个什么破墙角破电线的系列,我还转发了。”
“我记得那是我小号。”
“我就说怎么没人点赞。”
包装纸还没拆,机器沉甸甸地躺在泡沫层里。
“拿去用。”周炽文看着他,“拍你想拍的东西,你小时候拿DV拍鱼缸水草那会儿,明明很高兴。”
周允辞看着那台相机没说话。
老爷子那一代靠的是房地产和贸易,老派人家,讲究门第话语,体面和责任。
周炽文是长子,被捧着压着养,不能出错,其实他挺放浪形骸一人。
上学时去话剧社演《麦克白》,张嘴就要把悲剧演成小品,他靠在后台叼着烟,台灯光落在他睫毛上,像在雪地里起了火。
结果下一秒,有人穿着一身藏蓝色裙子,抱着厚厚一摞剧本撞了他满怀。
她仰头看他,额头泛了点汗,眼睛亮得像台口那一束追光。
“你是演麦克白的?”她声音清亮,带着一点喘,“你能不能别老不来排练?我站你位子都站了三天了。”
他说不出话来,只听见那女孩说:“你不来演我来演。”
她转身要走了,他才回过神来,把烟掐掉了,说了一堆谁也没听懂的话。
看梁雪的眼神越来越诡异,周炽文闭嘴了,蹦出一个准确答复:“……我演。”
后来他越来越沉默。
因为家族的老体系开始出问题了。
外部环境变了,牌照收紧,市场转冷,内部又因兄弟间分权不均、海外投资失败,摇摇欲坠。
他看懂了前路,代价是整整十年都在救火、熬夜、背债。
梁雪在电话里说,半个月前周炽文就开始低烧不退,碰上项目出了差错,拖了两周才去体检。
一查血象崩掉了,连个缓冲都没有。
周炽文是没老,依旧很英俊。
怎么还没老就要走?
周炽文最轻松的那段时间是和梁雪以及那团雪白的小周在那座不繁华的小城吃豆花,听完整的南音,跳上渔船尝试出海打渔。
他说他想退休就来这儿买个宅子,开酒馆、养鸟。
梁雪笑着说:“你才不会。”
他说:“会。”
“等允辞大了,公司也稳了,我们就来。”
那是他父亲最常提起的地方,古桥,刺桐花,南音,还有绵延的丘陵,依山傍海的地方。
住院期间,周炽文做了一些事,把公司架构清理干净,财务转移了,有些在国外,有些在内地,也还好从前就和梁雪暗地布了线,这些事做起来容易些。
周允辞拿着那台新相机拍了许多白床单、半个水杯,那是他第一段失败的记录。
周炽文骂他:“你这拍的什么东西,还不如我呢。”
周允辞想起来他爹以前也爱拍照。
最后交到他手里的是一本写满手稿的笔记本,他从来不骗梁雪,路线都安排好了,晋江、鲤城、永春……
潦草的字迹写在尾页。
“我打算去那边开个茶铺
你呢
拍照的人,泉州应该适合你
小辞,走出去,别像我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