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哪是给皇女的膳食，分明像是馊水桶里捞出来的残羹。便是丢在庖厨角落，连野犬都不会理......
看着眼前脸上一身脏兮兮的瘦猴，此刻若要了楚璃的性命，不像报复，更像是像是帮她解脱了。
她沉默了半息，再抬眼时，眉目间却看不出半点异样，只是神色温顺：“请殿下用膳。”
语气恭敬，手势周到，她将食盒转了一个方向，将略温的那一面朝向楚璃。
楚璃悬在门槛上的小脚轻轻往前探了两步，破旧的棉鞋边缘裂开一道缝，露出冻得发紫的小脚趾。
“姐姐先尝。”她歪着脑袋，乌溜溜的眼眸里盛满天真，冻得通红的小手却始终藏在袖中。
陆云裳一挑眉，眸光似笑非笑，这是怕自己下毒？倒是低看了她。
原本还有些可怜对方的陆云裳微一颔首，便抬手舀了一勺泛着灰绿的蛋羹，送入口中，细嚼慢咽，仿佛真的品尝到了什么美味。
“滋味甚好，殿下请用。”她微微颔首，语气仍是恭谨，倒要看看你吃不吃？
楚璃盯着她咽下的动作，半晌未动，确认她吃完没事之后，这才挪动身子，缓缓蹭到食盒前，伸出一只藏在袖中的小手，抓起一块蛋羹塞进口中。
一口接着一口，毫无停顿。
那蛋是冷的，黏腻腥涩，口感发硬，陆云裳刚入口便觉一丝淡淡的酸味顺着舌根蔓延开来，下意识想吐-出来，但楚璃似是毫无察觉般，几口便将其咽下。
陆云裳看着她，眸光轻垂，面上依旧是一副乖顺的模样，唯独唇角，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
本以为是有人教她，现下看来是真饿的狠了，如果世家此刻已经与楚璃暗中联系上，不会放任她这般饿着，想必是在这宫里经历的太多，毒？难道自小便有人给她下毒？一个冷宫的弃子罢了，谁会起这份心思？
但这样的孩子，若能纳入掌心，可是好使得很。
陆云裳垂下眼睫，嘴角笑意更深，心思却已在另一个方向展开。
她前世最错一步，便是未曾提前布局储君之争。等到楚明翊骤然驾崩，局势倾颓，她被世家门阀打得措手不及。
如今天子膝下五子两女，她也得及早落子。
皇长子楚弘，聪慧是聪慧，却太过张扬，且德妃出自洛阳薛氏，虽为皇商，却背靠昭阳长公主，名门世族早已私下下注，况且这次她已和长公主结下私怨，怕是难以接近此人……
二皇女楚玥是先皇后所出，眼下虽是嫡公主，但娇养太过，怕不是一见血色便要昏厥，更别说争储了……
三皇子楚贤？其母淑妃崔令仪便是崔尚书嫡女，那是清河崔氏的棋子。她若想施新政，那群迂腐清流怕是第一个便会跳出来反对…更遑论以女子之身监国辅政。
楚昱倒是中庸稳重，母家纪氏一身铁血，若能借纪明昭之势压住关陇诸侯，未尝不是良配。
至于那五皇子楚昶……她眼里闪过一抹异色，心中轻叹一口气，其母独孤元娘是突厥人，在她记忆中十六便自请去边疆镇守，反倒是因此逃过宫变，成为除楚璃外唯一活着的皇嗣，此人无心权斗，自己想要说服，怕也不易。
一番思量间，她的目光再次落回楚璃身上，面前的小人儿身无靠山，瘦小孱弱，难怪会被世家看上。
“吃饱了……”楚璃语调轻缓，倚在门框上，正打着一个没来得及收回的小嗝。
“殿下可要用些茶？”陆云裳声音温温软软，同时微微前倾，作势上前想去拿楚璃脚边的水壶。
楚璃身子一绷，整个人瞬间蜷了起来，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崽子，含糊嘟囔道：“困了……”
语气软，动作快，可那双眸子依旧亮得惊人，毫无睡意，反倒像在等她下一步落子。
——这小东西，性子谨慎，浑身带刺，倒不像是好拿捏的模样，与长大后胸无点墨、胆小乖顺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也不知世家那群人使了什么手段。
“那奴婢便不打扰殿下歇息了。”陆云裳盈盈一礼，脚步从容地退出院门。
楚璃望着陆云裳的背影，目光久久未移。
那是第一个走进来、还笑着和她说话的人。不是冷眼旁观，也不是强硬呵斥，而是带着几分谦和有礼，仿佛真把她当个主子来瞧。
哪怕奶娘曾告诫她要与旁人保持距离，但楚璃到底还是孩子，寻常稚童都会期望家人的温言暖语，何况楚璃自幼便被丢弃在冷宫，好不容易寻到一丝光，总有些不舍……
陆云裳刚迈出三步，身后忽而响起一连串“哒哒”踏雪声，轻快却不急促，像是谁故意踩重了步子，想让她听见似的。
见她依旧往前走，丝毫没回头看的意思。
楚璃有些急了，看着人越走越远，急忙朝那人喊道，“你……”她开口，奶声奶气中带着股学大人说话的劲儿，尾音拖得长长的，像是掂着音调在试探，“明天还来吗？”
陆云裳勾了勾嘴角，缓缓转身，目光落在那双踮起脚的破旧靴尖上，“殿下若是想见奴婢……”她故意留白，门框后的小人果然身子一晃，似是忍不住地往前探了一步，心里的那点小心思几乎写在额头上。
“那奴婢，自然日日都来。”陆云裳轻笑一声，眼角微弯，心中却一分一寸地将对方的反应记了下来，心道，终归还小。
楚璃看着渐渐沉进夜色中的身影，这才缓缓松开手，将方才一直拢在袖中握紧的半块锋利碎瓦丢进雪里，普通孩子哪会精细得试毒、观脸色、步步设防呢？
更深露重，积雪覆在青砖宫道上，反出点点月光，宛若一层浅薄的银霜。
陆云裳提着空食盒缓步前行，裙摆拂过地面时，带起一串轻微的“簌簌”声，转过两道宫墙后，尚食局那扇黑漆大门便已隐约可见。
“嗒。”
一声轻响冷不丁敲进耳中，一柄乌木戒尺横在她颈前，寒意迫人，像是一道不动声色的问罪。
“陆云裳。”
随即，廊柱暗影中缓步走出一人，许宋立在一盏昏黄宫灯下，深紫织锦宫装上缠枝花纹在灯火下微微泛光，手中依旧握着白日那柄戒尺。
陆云裳眉眼低垂，似是被吓了一跳，实则心中早已有所准备，并不惊慌。
宫中哪有傻子，老狐狸更不会轻易上钩，陆云裳原本也没想过单凭自己一句话就能直接挑拨长公主与淑妃关系。
此刻，她只是微一屈膝，眼帘低敛，语气恭敬如常：
“奴婢叩见许掌膳。”
食盒中瓷碗轻晃，碰撞声如细石入水，落在这片夜色中，反倒显得尤为刺耳。
许宋没有立刻开口，只是慢条斯理地用戒尺挑开食盒盖，吃的算是干净。
“冷宫的膳食，今日怎么是你去送？老身记得罚你在膳房清洗贡盏，难道你忘了？”她的语气平平，却字字藏锋。
陆云裳抬眸，连忙道：“奴婢不敢，那贡盏早已清洗干净，今日本是翠缕当值，却不巧染了风寒，张嬷嬷点名让奴婢顶替，奴婢想着今日办砸了事，多做些事也好将功折罪…便接下了…”
许宋听了，眼中微微一沉，忽然抬手，戒尺一转，轻轻上挑，冷不丁抵住陆云裳下巴。
指力不重，却恰到好处地逼她抬起头来。灯火斜照，那张清秀的脸隐没在暖黄光晕中，那双杏眼澄澈见底，看不出半分算计。
“你顶替得倒也巧。”许宋眼神幽深，盯着她良久，忽地轻笑了一声，笑意却未达眼底，“只是，为什么耽搁了小半个时辰才回？”
陆云裳的呼吸丝毫未乱："回掌膳的话，不过是哄着殿下用膳罢了。殿下年幼，吃饭总要人哄着。"
许宋沉默片刻，眸光微敛，似是在揣摩她言语真假。下一瞬，戒尺已然收回，她自袖中取出一方妆花帕子，动作缓慢地拭去尺上沾染的饭渍。
“呵。”她轻笑一声，神色莫测，将帕子随手一抛，落在冰冷的青砖上：“没去旁的院子？”
陆云裳心下微微一颤，却仍是恭敬地应道："眼下宫内纷乱，奴婢自当谨小慎微，若闹出不必要的动静，也招惹贵人心烦。"
陆云裳依旧低眉顺目，姿态温顺得体，仿佛不解她话中藏锋，只将自己缩得更小一分，像宫里千百个最不起眼的影子。
可许宋知道，这丫头才不像表面看起来这般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