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两日,安安都未曾再起高热,除了嗓子还有些沙哑以外,整个人的精气神似乎都已恢复如初。
柳惜瑶彻底放下心来,与安安又如从前一样,在这巴掌大的小院里,继续着平淡的生活。
倒是有一点与之前不同,柳惜瑶现在不论外出还是在院中,皆不会再穿近两年从账房领来的衣裳了,而是开始穿娘亲生前留下的那些衣服,虽都是些旧料,旧的样式,但暖和,合身。
距上次去西角门寻阿福,已过了五日,通常这个时候再去寻他,他应当已经将事情办妥。
这日晌午,柳惜瑶又是亲自跑了一趟。
原本忧心书肆掌管不愿多收,结果阿福笑着将竹箱递到她面前,“那掌柜的一看到娘子的字,就连连夸赞,当即便与我说,愿意多收娘子誊抄的书卷,只怕娘子嫌累,不肯多抄。”
柳惜瑶接过竹箱,这里面有这次需要誊抄的书卷,还有帮安安买的药,和上一次抄书的银钱。
看到那些银子,柳惜瑶心口大石终是稳稳落下,整个人的神色都变得轻松起来,只要掌柜的肯收,以她的速度,想必到了明年的这个时候,她就能在华州买一座属于自己的小院。
柳惜瑶脸上笑容愈发明媚,阿福只余光扫了一眼,便立即移开视线不再去看。
柳惜瑶从箱中拿出碎银,递到阿福面前。
阿福看到她给的银钱要比从前多了许多,连连摆手不肯去接,“药钱娘子已经给过了,这跑腿送书的钱,我也自己留过了,娘子便不用这般与我客气了。”
柳惜瑶虽是笑着,语气却是极为认真,“一卷与三卷的份量自是不同,你操费的心也不同,这些银钱你务必收着,你收下了我才能安心。”
阿福见她如此说,略有几分犹豫后,便也不再推拒,乐呵呵将银子收进袖中。
临了,柳惜瑶又托他再买些文房来,待过三日后她再来取。
先前尚不能确定书肆愿意多收,便不敢贸然去置办太多文房,如今已是说定,那她大可多让阿福采买一些。
柳惜瑶提着竹筐往幽竹院走,还未进院子就听到里面有人在说话。
“你家娘子去了何处,你怎会不知道?”
“我不知道啊,我醒来娘子就出去了,可能是去竹林散步了吧?”
“那你还不去寻?”
“不行啊……我还要煮饭呢……”
这嬷嬷气得直翻白眼,整个侯府她还未曾见过这般憨傻的婢女,简直是要将她气死,一问三不知,让她去寻又不去,正要发火时,便听身后传来了脚步声。
嬷嬷回过头来,看到柳惜瑶时明显愣了一下,印象中那柳家来的小娘子,还是个小丫头模样,那时看着便觉日后应是个美人坯子,却没想几年过去,她这模样竟比想象中的还要出众。
瞧那眉眼,含着一汪秋水似的,叫她一个老婆子看了心肝都要颤三颤,这若是让那些爷们瞧见,指不定心要荡到何处去了。
“嬷嬷?”柳惜瑶很少被人这般细细打量过,她垂下眼来,轻唤了一声。
这嬷嬷回过神来,却没有半分收敛的意思,又直勾勾地盯着她唇瓣看,“这位就是柳小娘子吧?”
柳惜瑶印象里没有见过此人,但从她穿着打扮也可看出,应是在主子面前得脸面的。
她如今也不想再生事端,踏踏实实熬过今年便能出府,遂只点了点头,问道:“嬷嬷寻我是有何事?”
那嬷嬷笑着道:“县主遣我来唤柳小娘子,还请姑娘即刻随我去荣喜院一趟。”
入府六年多,荣华县主从未请她进过主院,印象中她甚至都已记不清荣华县主长得是何模样了。
柳惜瑶心里不安,但面上还是维持着应有的淡笑,她上前将手里的竹筐递给迎来的安安,对那嬷嬷道:“嬷嬷可知,县主为何要见我?”
“等娘子去了荣喜院,不就知道了么。”那嬷嬷自是不会轻易和她开口,且她已将人从头到脚打量完,便没了耐性,朝她挥手道,“还站着作何,快些进屋收拾一番,莫要县主久等。”
这番话说得亦是不算客气,柳惜瑶当下似已揣测出几分,应是前几日得罪了那张郎中所致,不过即便县主再要替张郎中出头,应也不会将她如何,顶多是再克扣些份例,或是责骂一二吧。
两人回到屋中,安安立即握住了柳惜瑶的手,紧张道:“娘子,咱们要去吗?”
府内人尽皆知,当初县主与老夫人不对付,可这二人到底到了哪个地步,又是为何缘由,柳惜瑶便不清楚了。
“放心吧,不会有事的。”柳惜瑶宽慰着安安道,“县主那般尊贵,想必不会为难我这样的小辈。”
“好,若是他们为难娘子,我就……”安安话未说完,柳惜瑶就笑着朝她摇头,“你什么也不用做,踏踏实实等回来就是,你前几日病了,若过了病气给县主,那咱们才是真的会惹麻烦。”
她简单给安安交代了一番,便理了理衣衫,重新梳了发,簪了娘亲留下的那根白玉簪。
“你怎么进去什么样,出来还是什么样?”那嬷嬷顿时拉下脸来,这小娘子模样再好,却不懂规矩,这番模样去见县主,无礼不说,还叫她平白在院子里吹了半晌的凉风。
柳惜瑶明白这嬷嬷为何会动火气,她侧过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不是我有意怠慢,是实在挑不出合适的衣裳了,不信嬷嬷进来一看便知。”
嬷嬷已在这边耗了足够久的,她知道县主最不耐等别人,便摆了摆手,转身就朝院外走去,“罢了罢了,还是快些随我过去。”
两人来到荣喜院,荣华县主正在用午膳,让柳惜瑶站在院中候着,站足了半个时辰,待她用过午膳后,又要去后院赏花,等赏完花回到房中,已是足足过了一个时辰。
荣华县主靠在窗边,望着院中一直端立而站的柳惜瑶,嘴角微扬,“说是表亲,我瞧着怎就这般相似呢,与那老东西一样贯会装模作样。”
荣华县主搁下帘子,又养了片刻心神,这才慢悠悠叫人将柳惜瑶带进屋中。
柳惜瑶未敢四处张望,规矩上前朝上首行礼。
荣华县主也并未再去刁难她,而是含笑着让她起身,还嘱咐婢女端来椅子给她坐。
柳惜瑶却是如坐针毡,总觉得越是如此,越有何事端要生出。
“抬起头来。”荣华县主语调不高不低,像是与人云淡风轻的闲谈一般,可每一个字都透着一股皇室惯有的威压。
柳惜瑶神情淡淡,缓缓抬起了头。
方才远看,只觉她模样娇好,如今近在眼前,饶是见过不少美人的荣华,此刻看到柳惜瑶这张面容,也不由怔了一瞬。
“穿成这般来我院中,可是想让人觉得,老夫人一走,我这做舅母的,亏待了你?”她唇角含笑,明明神色皆是温柔,可这番话却是叫人后脊顿时一凉。
柳惜瑶袖中双手瞬间握住,面上却依旧淡然,甚至也同样弯了唇角,温声回话道:“县主仁慈心善,向来宽厚待人,表祖母离世后,我亦能安安稳稳得侯府庇护,心中已是不胜感激,今日这身衣裙,乃亡母所制,只是为表思念之情,绝无他意,还望县主见谅。”
怪不得能将张郎中逼得大半夜去给一个婢女施针,原是个这般聪慧之人,只三言两语间,不仅化了她的责问,还将她恭维一番,最后再提出亡母,真是字字句句情真意切,让人不得不生出几分怜悯来。
□□华县主还是对她生不出一丝好感,尤其想到她那个没出息的娘亲,男人养了外室,她不去将那外室处理了,却是自己跑了,还将女儿带出来,真真是愚蠢至极,不过小门小户的,遇事了也只会哭哭啼啼,自怨自艾。
想到这些,荣华县主便没来由心中烦闷,她失了几分耐性,也不愿再同柳惜瑶较劲,朝钱嬷嬷扫了一眼,便端茶来喝。
得了荣华县主的示意,钱嬷嬷上前一步,与柳惜瑶道:“县主念你已过十六,早到了说亲的年岁,却一直耗在侯府未能有人替你做主,这便为你谋了个亲事,也是让老夫人与你母亲泉下有知,能放下心来。”
柳惜瑶登时被吓了一跳,下意识便出声道:“不……我、我不要嫁人……”
钱嬷嬷笑道:“娘子这是说得什么胡话,哪有女子不嫁人的,再说了,这门亲事是县主为你做得主,从八品的文官录事,当初又在咱们侯府里做过幕僚,如此知根知底,最为合适!”
听到他们连人都已经帮她选好,柳惜瑶顿觉头皮发麻,心头也是阵阵发紧,她顾不得其他,猛地起身来到荣华县主面前。
钱嬷嬷也是吓了一跳,正要拦她,却见她重重一跪,俯身叩拜道:“多谢侯府多年来的庇护,也多谢县主的安排与关照。”
她嗓音微哑,语调也带了几分轻颤,“但我自及笄以来,便深知自己不能再久居侯府。若一味仰赖他人度日,岂非成了那等拾人余荫、徒增负担之人。”
说至此,她终是慢慢抬起头来,那有些湿润的眸光里,是异常的坚定,“唯愿能自立门户,以报侯府多年养育之恩。”
“自立门户?”荣华县主翻着茶盖的手,忽然一顿,像是听到了什么可笑之事一样,掩唇笑了半晌,才神色幽幽地低睨她道,“你和你母亲当初无依无靠投奔至勇毅侯府,如今老夫人走了,你母亲也去了,若我今日允你出府,外间该如何妄议我侯府心狠,连你这么个小女娘都不肯收留?”
钱嬷嬷也赶忙应和,“万一离了侯府,你在外间有个三长两短,那可如何是好?”
柳惜瑶心中一紧,但她知道此时话已出口,她没有退路了,只能硬着头皮继续道:“望县主体谅,这是我多年的心愿,恳请县主成全。”
荣华县主眉心微蹙,只觉那脑袋又开始疼了,她将茶盏搁在桌上,那力道明显重了几分,“你老老实实在侯府待着,贺录事不会亏待于你,若当真日后欺你,自有我来替你做主。”
说罢,她不欲再听柳惜瑶聒噪,揉着眉心,不耐地朝钱嬷嬷摆了摆手。
钱嬷嬷上前拉住了柳惜瑶手臂,“柳娘子,请回吧,莫要扰了县主午憩。”
她脸上带着笑意,手上力道却是逐渐加重,就好似柳惜瑶胆敢再多一句嘴,她便会毫不犹豫直接将她生生拖拽而下。
柳惜瑶自是不敢再说,也知多说无用,只得跟着钱嬷嬷一道退下。
两人刚一来到门外,便有个年岁稍长的婢女迎上前来。
钱嬷嬷指那婢女对柳惜瑶道:“这是秀兰,荣喜院中属她最懂规矩,这段时日由她去幽竹院教导娘子,毕竟娘子可是老夫人娘家的子侄,若什么都不会,日后去了夫家,丢的可是老夫人的脸面。”
柳惜瑶抬起眼,眸光落在钱嬷嬷脸上,看得钱嬷嬷浑身不自在,清了清嗓,扬着下巴道:“这是县主的意思。”
柳惜瑶没有说话,只低低“嗯”了一声,随后提步就朝院外走去。
秀兰也立即跟上,与她一前一后出了荣喜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