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乐心赶到时,天色已暗。依旧是刘迎最常去的私人酒吧,需熟客引荐,轻易预约不到。吧台最为明亮,像一盏路灯,打下梯柱形的白光。其他角落则藏在昏黄之中。
他路过一张张乌黑的桌,来到隐蔽的沙发区,那里已经零零散散坐了几位同事。落地窗仿佛透明,使人感到半空的寒冷,坐标大厦的窗已一排一排明亮起来,其他建筑更是星星点点,夹着车水马龙的道路,背靠整片紫蓝色的澄澈天空。
刘迎替他点了酒,一杯青提香槟,就放在桌角。
“你迟到了,理应罚三杯,”刘迎说,“不过我们不欺负病号,以后补上。”
“你这么说,下次迟哥不来了怎么办。”一旁的同事笑道。
“看我的面子,他总是要来的。”刘迎转头,朝迟乐心挤挤眼睛。
迟乐心笑了笑,在刘迎身边坐下。他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入口清甜,忍不住拿远观察。
“职业病犯了,”刘迎笑他,“还想回酒廊。”
“死也不回去。”迟乐心放下酒杯。餐饮部轮岗的日子,让人好像生鲜传送带上的鱼,砍刀在后面追,也在前面等。二十二岁的他每一天都几近崩溃,一睁眼心脏就突突直跳。
“等会儿,你是迟乐心吗,”刘迎乐了,“才喝一口就吐真言啦?赶紧再喝两口,多说几句真心话。”
迟乐心举杯,对着桌对角的宋果:“生日快乐。”
宋果本来在托着脸听他们说话,忽然被敬酒,一下子灿烂地笑出来,她大方举杯:“谢谢小迟哥。”
“真够投机取巧的,”刘迎也举起了杯,“生日快乐啊小宋。”
酒杯从四面八方递来,聚在半空,轻轻碰撞,发出好听的脆响。
迟乐心连饮两口,嘴唇湿润。
没过多久,桌上转变了话题,大家三两成群,轻声聊天。迟乐心时不时和刘迎搭两句话,其他时间,都在静静地喝酒。没一会儿功夫,手里的香槟就见了底。
迟乐心不常喝酒。一是因为喝什么酒都像喝水,不知不觉就抿光了。二是因为酒量不佳,看着没醉,实则往往已经微醺。看起来微醺,那么下一秒极有可能一头栽倒。但由于他总是面不改色,鲜少有人知道。
水果特调的口感不错,度数也低,迟乐心有些贪杯。他拿过酒单,想再点一杯。山竹酸甜,配基酒朗姆,再加点椰子水,应该不错。他舔了一下嘴唇,刚一抬头,发现宋果坐在他身边,正看着他。
迟乐心眨眼慢了一瞬,不过很快恢复。
“有事吗?”他问。
“实习期快结束了,我打算转岗。”
“看来你已经有想法了。”迟乐心将酒单放到一边。
“我还想在前厅部,虽然累,但是有收获。”
有收获。
迟乐心沉默下来。大多数人工作,只是为了钱而已。宋果虽然从未透露过家庭,也一直努力工作,但她那种审视的态度,和开阔的眼界,总是或多或少地体现着她的出身。
“好啊,”迟乐心温和道,“你有自己的思考,这很好,对你有帮助。”
“不过,我想转到你手底下。”宋果说。
迟乐心微微一愣:“为什么?”
宋果一直是刘迎在带,直接对接高档客户,进行私人的订制安排,这比应对客诉要轻松得多,也体面得多。前厅部本就在一线,宋果这是要下基层中的基层。
“想跟你多学点东西。”宋果认真地说。
“学道歉?”迟乐心朝她微笑。
“是啊,”宋果也笑了,“我爸总教训我,说我没耐心,不懂什么叫审时度势,我正好练练。”
“什么审时度势,”刘迎凑过来,一把揽住迟乐心的脖颈,故作神秘道,“干咱们这一行,秘诀就一个字。”
“什么字。”宋果好奇。
“忍。”刘迎说得掷地有声。
这一个字逗乐了一圈人,大家都颇有体会,连迟乐心也垂着眼轻笑。只有宋果尚且懵懂。
刘迎用力地搂了两下迟乐心,松开手,转头跟对面的人聊天去。迟乐心知道他的意思,也明白刘迎今天非要自己来的用意。刚刚和宋果聊天时,就察觉到了刘迎时不时投来的目光。
两年前,迟乐心曾错过一次集团内外派的机会,去法国。说是错过,不如说是放弃。他大学选修了法语,领导早就属意于他。眼看名单要递上去,再过几天就要出发,却在快要下班时,接到了医院打开的电话:余河骑自行车下班的路上,被汽车剐蹭,扭伤了脚。
直到最后,迟乐心也没有去法国。
反而是一年后,余河去了德国。
刘迎早知道这件事,本没说什么,世有祸福旦夕,没办法。可后来听说了余河出国留学的事,他彻底坐不住了,他跟迟乐心说:咱们关系好,是因为我知道你人不错,但你也不能太不错了,你得为自己想想,你既年轻,又有能力,也会语言,大好的机会就摆在眼前,你却跑医院白伺候人,迟乐心,咱们伺候人是为了工作,你可别把它当生活了。
迟乐心知道他是肺腑之言。如今,向自己透露宋果的家世,也无非是想让他好好表现。
想着想着,迟乐心端起酒杯:“刘迎。”
“怎么了?”刘迎转头。
迟乐心仰头,将酒一饮而尽。
“你干嘛啊。”刘迎吓了一跳。
“你也生日快乐。”迟乐心说。
“开始胡说八道了,”刘迎笑了,“行吧,托你的福,快乐。”
酒局散场,大家各自叫车。迟乐心走到楼底下时,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半。刚才在小区门口,出租车师傅看他眯眯瞪瞪的,建议让他跟家里人打个电话,下楼接一趟。迟乐心没回答,他笑着扬扬手,独自下了车。
深夜的楼道,有种潮湿的凉意。
迟乐心抬腿上楼,却感觉踏进了真空,整个人几近漂浮,眼前一片朦胧的黑。他扶着墙面,嘴里开始小声地台阶层数。
“……一……”
“……二……”
“……三……”
走着走着,他觉得脸庞好热,口干舌燥,而墙壁是那么冰凉,像是冷水,一碰就觉得浑身舒畅。于是,越走离墙越近,方向偏移,整个人依偎在墙边,跪倒下去。正当他眼皮一垂一垂,马上要闭上眼睛时,口袋里的手机响了。
铃声响亮,附带震动,一下将迟乐心惊醒。他从口袋里掏了好几下,终于掏出来,白光亮得刺眼,他眯着眼,看到余河的名字正在屏幕上跳动。
余河的电话。
他捧着手机,呆呆地看。
不能接。
不能让余河知道。
不能让余河担心。
一时间,这个想法占据了他早已一片空白大脑。他的头慢慢歪下去,身子也跟着瘫软,整个人几乎趴在阶梯上。他眼里只有手机,连呼吸都屏着,丝毫没注意到天地已经旋转。
等了几秒,铃声中断,迟乐心深吸一口气。
他翻了个身,不顾阶梯边缘硌着脸颊,伸着食指,点开了手机的信息屏幕。
收件人是余河。
他眯着眼睛,指尖在键盘上缓慢挪移,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敲,嘴里也跟着念:“……今……晚……加……班……”打完最后一个字,眼皮重重沉了下去。
迟乐心趴在阶梯上睡着了,手里还握着发亮的手机。
叶追上到二楼时,看到的就是这副场景。
苍白的灯光下,一个人躺在楼梯中央,穿着白色羊毛衫与驼色大衣,侧脸白皙,眉头微皱,一看就是醉酒状态。
叶追看了几秒,走到那人身边。他垂头,将手电筒的光全然打在对方脸上。
“……嗯”,迟乐心蜷缩起来,将脸埋入臂弯,然后便没了动静。
叶追静静地望着。
就是这个人,让他的团队从上到下白干了六个月。
“迟乐心。”叶追低声叫了他一遍。
迟乐心的眼睫毛颤了颤,没有回答。
叶追等了片刻,最终,他俯下身,伸出手臂,将迟乐心从台阶扶了起来。手臂环住人脊背的瞬间,迟乐心整个人倾斜过来,眼看又要滑倒。叶追手掌微微用力,扣住了他的腰,将人稳住。
“迟乐心。”他又叫了一次。
这一次,迟乐心缓慢睁开了眼睛,眼神涣散而朦胧。
“……不用,”发现自己被人扶着,他轻轻挣动,“我自己能走。”说着,他已脱离叶追的臂弯。
叶追垂下手臂,看着他自己上楼。
刚迈出去一步,迟乐心就脚下一软,趔趄着向前倒去。
叶追扣住他的肩膀,将他扶正,又松开手。
“还走吗?”叶追问。
迟乐心没有回答,他呆呆地站在墙边,额头抵住墙面,好像回到了被老师罚去面壁的时候。
叶追看着他,沉默两秒,拽过他的手腕,将他的手臂环在自己脖颈上。这次迟乐心没再挣脱,他软得像泥,也像只有两根触手的八爪鱼。叶追让他抬脚,他才意识到要抬脚,迟钝又顺从。
终于到了三楼,叶追将他扶好:“钥匙在哪儿?”
“……嗯?”迟乐心仰起脸,好像没听懂他说话。
“钥匙。”叶追重复。
“……钥匙。”迟乐心也呆呆地重复。
“找,”叶追耐心道,“找你的钥匙。”
这下,迟乐心终于听懂了。他反应了一会儿,开始迷迷糊糊地在自己身上摸索,手指在口袋、衣摆处滑动,毫无章法,也漫无目的,好像找到一半忽然忘记自己要找什么似的。
叶追没有催促,安静地看他摸索。
大概过了一分多钟,他终于从口袋里捞出来一串钥匙。
叶追刚要去接,就听见哗啦一声。钥匙掉在地上,清脆的撞击声在楼道里显得格外响亮。
“站好。”叶追将迟乐心重新托付给墙。
他弯腰捡起钥匙,直接打开了门。
把迟乐心扶进客厅,安置在沙发上。他一沾沙发便睡着了,正沉沉地呼吸。
叶追刚要离开,发现他的手机还亮着。
手机一直被握在手心,屏幕没有熄灭。
叶追轻轻掰开迟乐心的手指,将手机拿了出来。
手机停留在微信的聊天页面,聊天框的顶端,写着余河的名字。而输入框里,则停留着“金晚加班”四个字。
叶追的视线越过手机屏幕,看向迟乐心的睡脸。他白净的脸颊横着一条红痕,想来是楼梯边缘硌的。如果睡在楼道也叫加班,那这道红痕,大概是唯一的工作成果。
姜一天曾经问叶追:你觉得迟乐心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叶追没有立马回答,虽然他的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天真,但也意味着软弱,热爱奉献,却也容易轻信于人。现在看过迟乐心的手机屏幕后,他更是得出了新的结论。
叶追指尖轻轻一点,将错字改正。随后他又看了几秒,最终点击了发送。
[迟乐心:今晚加班。]
信息发送成功,屏幕熄灭。
叶追将手机随手放在桌上,他转身离开,关灯前,他又转头看了迟乐心一眼。
迟乐心的胸口和缓地起伏着,睡脸平静。
叶追想,姜一天高估了迟乐心。
所有人都会在感情关系里撒谎,迟乐心也不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