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毒辣,泥土半湿半干。

    地明明是软的。

    却每一步都硌得傅融心口发疼。

    远处,几个灾民围着一株榆树,枯瘦的手指抠进树皮,塞进嘴里咀嚼。

    咔嚓咔嚓,像啃噬谁的骨头。

    有个妇人抱着孩子,孩子瘦得只剩一层皮。男人凑近低语,妇人浑身一颤,泪珠砸在孩子脸上,终究木然点头。

    傅融嗓音沙哑:“赈灾粮呢?”

    无人应答。

    “朝廷拨的粮呢?”他再问:“去哪了!”

    老汉佝偻着走近,嘴唇蠕动,欲言又止,最后化作长长叹息。

    待傅融要追问,人已蹒跚离去,背影都被风吹散。

    夜里,灯芯摇曳。

    账簿摊在案头,字迹工整得虔诚,任他怎么核查都挑不出错。

    傅融合上册子,闭着眼抽气。

    真的账目怕是早化成了灰。

    眼前这本,不过贪官污吏精心排演的好戏。

    悦来居的灯笼红得刺目,将街面映得如浸了血。

    里头觥筹交错,丝竹乱耳。

    歌姬的纱袖扫过琵琶,演绎浮华幻梦。

    熊恪恭满面红光,哈哈笑着叫好。

    明之万斜倚软榻,衣襟半敞,醉眼迷离,酒盅在手里晃。

    傅融驻足门外,笑声如针扎进耳膜。

    他攥紧拳头,骨节泛白,可思来想去只是沉默离去。

    翌日,临时官邸里还飘着昨夜的酒臭。

    明之万瘫在椅上,眼下青黑,被酒色腌透。

    “老熊,今晚再换批新鲜的来,”他打着呵欠,声音黏糊糊的,像没骨头:“还是要雏儿啊,要再嫩些的。”

    熊恪恭咧嘴应了,点头哈腰地退下去。

    傅融听得血往头上涌。

    他往前一步,盯着明之万:“灾民吃树皮,卖儿女,你却在这儿醉生梦死,枉为朝廷命官!”

    每个字都咬得重,尽把心里火喷出来。

    明之万悠悠转头,笑得像在看戏。

    “阿傅、傅……你叫傅什么来着?”他随手拽过个瑟瑟发抖的小女孩,往傅融跟前一推:“喂,阿第四名,火气这般大,分你一个消遣?”

    傅融的拳头比思绪更快。

    明之万仰面栽倒,嘴角渗血,女孩蜷缩在地。

    满堂哗然中,傅融指节生疼,心却前所未有地清明。

    这一拳,早该挥出去了。

    ……

    临时官邸的饭桌上,灯影幢幢。

    明之万下巴青紫,肿着好大一团。

    他舀一勺白粥,眉头皱成“川”字——这几日他连咸菜都嚼不动,遑论山珍海味。

    傅融瞧他狼狈模样,心底掠过快意。

    活该。

    早该揍这畜生!

    “老熊,”明之万突然开口,声气慵懒:“明日去县里对账。”

    熊恪恭筷子僵在半空,额角渗汗。

    “对、对账?”

    明之万拍拍他肩膀,笑得漫不经心:“走个过场罢了,咱俩谁和谁呢,是吧?”

    “过、过场?”

    “嗨,你怕什么?应付上头的。”明之万笑道:“你懂的,我来到这里日日吃喝玩乐,不好交差。”他朝熊恪恭挤眉弄眼:“总要做做样子,是吧?”

    傅融冷笑:“呵,你也知道自己没干正事。”

    “喂,阿第四名,”明之万斜睨他:“你倒是有干正事,你查出什么纰漏了吗?”

    傅融脸色一沉,张嘴想刺回去,偏偏反驳不了,只好把气憋下。

    “就这么定吧,”明之万转头对熊恪恭道:“明日抽查三两个县。”

    “怎么查?”熊恪恭忙低声问。

    “就查查账册,还能怎么查?”明之万揉了揉下巴,痛得吸了口凉气:“喂,老熊,老老实实交代,你不会没准备吧?”

    “准备好,准备好的!”熊恪恭连连点头。

    “蛇鼠一窝!”

    傅融拍案而起。

    他无所畏惧,眼神决绝。

    这几天,他已写好了遗书,字字血泪。一回到京城,即拼死上谏,誓要把这群畜生全拉下马。

    “阿第四名,”明之万揉着淤青冷笑:“你啊,你殴打朝廷命官,要坐牢的,你知道吗!念在大家同榜,我没和你计较,你还敢诸多事息!”

    傅融转身便走,“砰”一声甩门,震得窗棂簌簌响。

    ……

    开封兰阳县。

    午时,县衙里空气凝滞,又闷又热。

    县官莫鸿一身肥肉,在官服下不安颤动。

    堂上几张案桌堆排满账册,码得整整齐齐。

    透着欲盖弥彰的意味。

    明之万施施然入座,像只餍足的豹。

    “圣上有旨,”他轻叩案几,“这回不查账册。”

    话一出,堂上一片死寂。

    莫鸿小眼睛瞪得几乎脱眶:“不、不不查账册?”

    “那明大人……”熊恪恭连忙凑上来:“您,您要怎么查?”

    傅融一窒,瞬即眼底闪过锐光。

    明之万扫一眼众人,悠悠说:“莫大人,县里可有什么空地?”

    “多、多大的地?”莫鸿的胖手揪紧了袖口。

    “能容全县人。”

    “有、有……张氏祠堂前、前,倒是有块地。”

    莫鸿似乎猜到明之万想法,他腿一软,险些跪倒,哭腔道:“可明大人,这……”

    还没说完,就被明之万冷声截断。

    “吩咐下去——全县所有人,未时前到张氏祠堂门口。”明之万修长手指凌空一划,不容置疑。

    “明大人!”莫鸿挣扎:“咱、咱县里衙役才十来个,如何组织……”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化作一声呜咽。

    傅融终于确定明之万意图,眼睛一亮。

    明之万冷笑一声:“无妨,本官带了人。”

    说罢,一声传令,门外脚步声如雷,百名侍卫鱼贯而入,腰间佩刀折射冷冷寒光,将县衙门口堵得严严实实。

    “对了,老熊,忘了和你说。”

    明之万招手示意熊恪恭靠近:“圣上拨了一万精兵,供我差遣。”

    他一边说,一边端盏、刮茶,浮沫在盏边飘了圈金边。

    “粮草耽搁,兵马昨夜才到齐。”

    傅融骤然抬眼,正撞上明之万挑眉的模样。

    那人眉梢扬得恰到好处,闪过一抹戏谑。

    仿佛笑他轻率。

    他心头一震,刹那想通前因后果,背脊瞬间沁出冷汗。

    “这桩差事啊,”明之万吹散茶雾,“无兵无卒,可不敢来,我怕步林遇昌的后尘。”

    他抿了一口茶,朝熊恪恭眨眼:“林遇昌林大人,去岁查淮安赈灾案那位,自缢身亡,多蹊跷,是吧?”

    熊恪恭脸色煞白。

    “好在,天理昭昭。”明之万嘴角噙笑,“对了,老熊,你记不记得,淮安那知县后面怎么判来着?”

    熊恪恭三魂不见了七魄,哪里挤得出半句?

    莫鸿更是被抽骨一样,瘫跪在地。

    “那知县……抄家,还是流放?”明之万玩味地看他俩反应,静了片刻,问傅融:“第四名,你可记得?”

    “凌迟,诛九族。”傅融一字一字说,重重出了口恶气。

    ……

    空地上,人挤人,肩挨肩,男女老少都来了,嗡嗡说话声堪比仲夏蝉鸣。

    汗臭混着尘土气,熏得人头晕。

    明之万立在祠堂的石砌戏台上,蓝袍被风掀起,猎猎作响。

    他从怀中掏出一本奏折,“唰”地抖开。

    “兹有兰阳县,上报灾民一万三千六百人。”声音洪亮,穿透云霄。

    他衣袖一展:“马上,清点!”

    话音一落,军旗次第展开。

    士兵们如棋盘落子,顷刻间将人群分割成块。

    “甲字队,报数!”

    兵刃未出鞘,仅一个眼神就让骚动平息。

    不配合的,被缨枪轻轻一挡,便乖乖归队。

    傅融眯起眼看。

    这哪是临时调遣的兵?

    分明是演练过千百回的阵仗。

    莫鸿官服湿透,黏腻贴住肥硕身躯,如刚从油锅里捞出。他频频向熊恪恭递眼神,盼他解救。

    “明、明明、明大人,”熊恪恭满头冷汗,艰难地咽口唾沫:“若……若数目有差……不、不知如何处置?”声音抖得不成调。

    “这个……”明之万笑得意味深长:“要看差多少。”

    “如、如……”熊恪恭硬着头皮问:“如、如果差得多呢?”

    “你猜?”

    他俩哪敢猜,顿时面如死灰,五脏六腑都在打颤。

    ……

    戌时一刻,兵长踏步上前,恭敬报数。

    “兰阳县,男女老幼,共七千三百四十九人。”

    “呀!”明之万摇头复摇头:“莫大人,你这数目,差得可有点多哦。”他失笑,“七千与一万三,快一倍呢!”

    莫鸿“扑通”一声跪地。

    “下、下官,下官……”

    话都说不全,脑子里一片空白,胖脸汗混着泪,糊成一片。

    熊恪恭既绝望,又暗恨,心里狠骂莫鸿:蠢货!杀千刀的蠢货!连作假都不会,哪有人造假造翻倍的?贪心不足,死有余辜!

    傅融眼神复杂看向明之万,心里翻江倒海。

    这出戏唱漂亮!

    任谁也想不到明之万如此对账。

    更想不到他会如何惩戒。

    “明、明大、大人!”莫鸿死到临头,反而心存一丝侥幸,颤声求饶:“下、下官马、马上补救,一定好好补救……如、如数尽还……”声音断断续续,一下被晚风吹散。

    “不必了,”明之万还是笑,“本官来开封都快半个月了,你若肯补,早补了。”

    他抬眉示意。

    两名侍卫箭步上前,一左一右,铁钳般扣住莫鸿双臂。

    肥硕身躯挣扎几下,霎时瘫软。

    莫鸿哀莫大于心死,丧气得发不出声……

    也不知是抄家,还是流放。

    一转念,又心里快速盘算——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被压上京后,找谁求情?

    熊恪恭这货是指望不上的了。

    礼部何侍郎?啧,礼部也不管这遭。

    刑部……不成,刑部他不识人。

    户部?

    太府寺……?

    可那侍卫一下按低莫鸿头颅。

    后颈肥肉颤巍巍堆叠,泛着油光。

    “唰!”

    明之万手起,剑落。

    寒光一闪。

    血溅三尺。

    猩红洒在藏蓝官袍上,如写意泼墨。

    傅融定在原地,耳畔嗡鸣。

    明之万半边脸颊挂血。

    他眉弓略高,血顺着轮廓点点滑过。

    落到颧骨上,似泪、似妆。

    恰巧风吹云过,夕阳斜照,将点滴殷红映得剔透。

    每一滴血都泛着光。

    像红宝石。

    像星。

    像金刚石的火彩。

    熠熠生辉。

    傅融挪不开眼,心心念念只一个想法。

    真好看。

    真好看,真好看!

    似鬼似魅。

    似妖似仙。

    是谁说男子相貌无用?

    那是他没见过绝色。

    熊恪恭鬼哭狼嚎,把傅融唤回神。

    “你!你竟敢斩杀朝廷命官!”熊恪恭抖着手指明之万,震惊控诉:“先斩后奏,该当何罪?”

    “老熊,睁大眼睛仔细看,”明之万朝他举了举手中剑:“瞧瞧这是何物?”

    熊恪恭一惊。

    “你也是四品知府,老熊。”明之万轻笑:“尚方宝剑都认不得?”

    “尚、尚尚方宝剑?”

    “正是,”明之万把剑往熊恪恭面前一送:“上警昏君,下斩佞臣,尚方斩马剑是也。”

    熊恪恭凑近细看,傅融也忍不住上前。

    可左看右看,那剑分明寻常,只剑穗缀着颗浑圆明珠。

    “看够了?”明之万收剑入鞘,振臂高呼:“见尚方宝剑,如见圣上。”

    众人哗啦啦一片跪地,山呼万岁。

    “好,所有人听令,”明之万满意点头,朗声喊道:“启程,尉氏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