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那天梅儿跳着脚骂云是狗崽子暂且不表,且说云家。
亦如肖家大院那般,云家在翠花胡同所置办之祖宅也曾是极精致之所在。
到了上世纪五十年代末,那翠花胡同已然颓败不堪,一副衰相。
多年前,小城原本只是个船厂,自康熙朝始,归属了宁古塔,成为南北通商之重镇。鼎盛时期,康熙大帝东巡,站在小城西面之白虎山上,远望江面貔貅健甲,连樯接舰,耳闻军中鼓角铿铿,萧韶铮铮,会心一笑,自此,那白虎山得名欢喜岭。
且说,彼时之小城,江边有三道码头。江岸之上,沿江路北面是商铺林立之顺城街,毗邻顺城街便是闻名小城之翠花胡同。
那翠花胡同为东西走向,从德胜门一直延展至临江门。胡同北侧是一溜雕花门楣之联排屋宇。屋宇不大,甚是瑰丽。室内客厅暖阁,红木隔断,龙凤彩绣大红软帘,鸳鸯戏水锦缎被褥,门前是榆树墙隔出之花圃。
小城解放后,取缔娼门,那翠花胡同便改作了民居,那胡同便一改往日灯红酒绿、烟雨楼台之样貌,黯淡无光,肮脏杂乱。又过了十年,那矮小房屋逐渐下沉,门前街道已然高出房屋地面尺余,夏天雨水倒灌,冬日大雪封门,花圃亦改作了菜园子。只有开裂之花棱门窗和客厅之月亮门隔断尚残存些往昔花红柳绿之痕迹。
翠花胡同改作民居前,老东家和云掌柜眼见解放军兵临城下,国民党大势已去,二人合计了一番,变卖了棉织厂。是时,二人已然到了知天命之年龄,便告老退隐,做起了寓公。老东家在金华胡同置办了十座日式宅院,云掌柜乘着翠花胡同改为民居,房子便宜,便买了十套,举家从横道河子迁入了小城。
彼时,云掌柜原配大媳妇及两位老人已然过世,便领着子女搬进了新居。是时,白牡丹已然从良,在政府之安排下,自食其力,做了副食品商店营业员。云掌柜见自己偌大年纪,膝下孙男娣女一大群,若再行婚事,恐外人耻笑,便和白牡丹一家不像一家,两户不像两户,稀里糊涂凑活到了一块。这二人也算历尽蹉跎,修成了正果,临秋末晚走到了一起。
任谁亦未想到,当年如是颓败之翠花胡同,六十年后竟成了高楼大厦栉次鳞比之现代城区。
不独如是,白旗堆子、小城、乃至千年古国忽如一夜春风来,转眼之间便从一穷二白步入了现代社会。
不消说年轻一代若见到彼时翠花胡同之光景,定然无法相信,今日之现代城市及现代人,几十年前,竟如是破烂腌臜。
即便亲身经历这五十年之变迁,回忆起当年之境况亦恍若隔世,甚或怀疑,当年之景象及当年之人是否若记忆中之破败模样。而最不可忘却的,恰恰便是这恍若隔世之记忆。忘却这一切,便不可能懂得珍惜如今这来之不易之繁荣和富庶;不可能知道生逢盛世何其幸运;不可能感恩那些为今日之繁荣和富庶奉献甚或牺牲之几代人;更不可能认识到,那个时代,那群人,那些景致,是独一无二之存在,是除却巫山不见云之精彩,是无以再现之历史。
且说那日。
云之养父领着云在顺城街戏园子看完了蹦跶蹦,傍晚时分,爷俩来到了翠花胡同。
那日,恰逢立冬,云之王奶了做了一顿那个年代颇为罕见之满族什锦大火锅。
云之王奶做火锅甚是讲究。
须选野鸡、飞龙、麻雀、鹌鹑、鸡、鸭、鹅、雁等天上飞的上八珍;狍子、獐子、野猪、麋鹿、猪、马、牛、羊等地上跑的中八珍;
海参、鱼翅、干贝、虾仁、鱼、蚌、虾、蟹等水里游的下八珍。将肉蹬皮剔骨,冻成方子,用刨子刨成薄如蝉翼之肉片码盘备用。
再备香油、麻油、腐乳、麻酱、蒜茉、葱末、紫菜、虾皮、酱油、芥末、老醋、芝麻、花生碎、辣椒油、香菜末、韭菜花等十六种蘸料,配以酸菜、白菜、香菜、豆腐、宽粉、土豆片、地瓜片、萝卜片等八样菜蔬。
备好之后,取出镂雕银罩玻璃胆,轮船模样之大火锅,往锅底火炉子里加入白碳,锅里填满水,放入一块五花三层方子肉,加入花椒、大料、桂皮、香叶、生姜、葱段,将锅底吊成乳白色,取出方子肉,切成薄片,一桌人方拿了景泰蓝银筷子,端了掐丝珐琅薄胎小碗,装了半碗各色小料,盛了一碗猪油白糖黄米饭,然后才开始涮肉。
酒过三巡,王奶操着河北乐亭口音,嘴角一撇,对云之祖父说道:
“我说老云头,恁看恁这大孙子,让她妈教育得多好?恁看着高兴不高兴?”
是时,云之祖父已然花白胡子,满脸皱纹。虽则依旧大眼睛,双眼皮,却二目混浊,老态龙钟。听云之王奶如是说,干笑两声,把云搂将过来,说道:
“高兴,当然高兴。”
随后,云之祖父问云:
“新近学了什么古诗?给爷爷背一段。”
如是,云便背着小手,背诵了辛弃疾之《清平乐》:
“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
云之王奶听了,一边拍手叫好,一边对云之祖父说道:
“恁听听,才多大点个孩子?张嘴掫是一套一套的。我掫说,老云头,掫冲着恁这大孙子,恁也不能那么对待人家老大媳妇。”
云之祖父叹了一口气,摇头说道:
“我也没说大媳妇不好,她要是再给老大留下个一男半女,那还说什么?”
云之王奶听了,看了一眼云,又瞪了一眼云之祖父,说道:
“恁是不是老糊涂了?当着孩子的面,胡说八道什么?云也是恁老云家的根,是恁的亲孙子,人家老大和她媳妇也都是全和人。”
云之养父听了,赶紧符合着云之王奶,说道:
“婶子说得对。爹,你看看现在,我们一家子多全和?”
云之祖父听了,“嘿嘿”一笑,说道:
“全和,是挺全和。”
说罢,云之祖父撂下筷子,和云之养父一道出门,去看望云之二叔一家子。
云外祖父和云之王奶,以及和养父间之对话,云一句也听不懂,心中满是疑问。如是,云之祖父和云之养父走后,云便问王奶:
“我爷爷为什么不待见我妈?”
云之王奶听了,轻叹一声说道:
“嗨,恁这孩子,怎么这么愿意刨根问底?也罢,掫是我不说,恁早晚也得知道。还不如我早点告诉恁,也省得恁老画魂(东北方言,意为心存疑虑)。恁妈这辈子是真不容易。”
云之王奶说罢,便给云讲起了云之养母之传奇身世,以及和云之养父甚是跌宕之缘分。
话说,云之养母亦是闯关东过来之山东人。清末民初,山东连年大旱,地里寸草不生,云之养母一家人实在活不下去,便拉家带口,跟着闯关东之人群,一路要饭到了山海关,走过了奉天城,又沿着铁路线走到了老爷岭。
在老爷岭山顶上,云之养母一家人遇到了关里家逃荒过来的一个山东老乡。云之外祖父见这小伙子孤身一人,细腰阔背,有把子力气,人亦实诚,便和那老乡拈草为香,一个头磕在地上,认了个异姓兄弟,如是,这兄弟便跟着云之养母一家人逃荒来到了上营镇。
那上营镇坐落在半山区,地广人稀,是个谋生之好去处。云之养母一家人落脚之后,先是开荒种地,其后,云之外祖父竟跟着老山狗子学会了种园参,日子过得很是滋润。
那逃荒捡来之异姓兄弟到了上营镇后,身边没有亲人,便商量云之外祖父,意欲和这一家子搭伙,给云之外祖父家养牛、养马、伺候牲口、侍弄参园子。
云之外祖父见这小伙子是不可多得之壮劳力,人亦厚道,便满口应承。一家人将这山东老乡视若本家,云之外祖父便称其为二兄弟。
这二兄弟到了云之养母家后,甚是勤快,将牲口伺候得膘肥体壮,将参园子侍弄得溜光水滑。只是无论多忙,每日四更时分便抹黑起炕,一个人到后山坡找块平地练把式。直至五更,天边放亮,便开始一天之劳作。
彼时,云之养母刚五岁,听说二叔会武功,便软磨硬泡,非要跟着二叔学两手。云之外祖父本亦觉得女孩学些防身之术也未必是坏事,便欣然应允。自此,云之养母每日四更起炕,压腿、劈胯、下腰、倒立、翻跟头、打把式,一练便是十年。直至出落成黄花大闺女,不便抛头露面,方在家里专心女红,纺线织布,绣花裁衣。
那年秋日,家中老祖母罹患风寒,到了后半晌,烧得满脸通红,浑身火烫,嘴里嚷着要吃大西瓜。
彼时之上营,除了货郎担子十天半个月来一趟,卖点水果。平日里,若想吃西瓜,得跑八十里山路到县城方能买到。即便是快马加鞭,也得半日才能返回。那天,眼见太阳快要落山,深山老林里,时常有狼虫虎豹出没,谁敢黑灯瞎火走夜路?
云之外祖父那个捡来之二兄弟见状,对云之外祖父说道:
“大哥,实在不行,我到县城跑一趟。”
云之外祖父听了,连连摇头,说道:
“二弟好心我领了。这深山老林,大白天都能看到黑瞎子。到了这个时辰,谁也别出门。老太太实在想吃这口,明儿个早起来,套上牲口,快马加鞭,也就两个时辰,不到晌午,老太太就能吃进嘴里。”
那二兄弟一笑说道:
“哪有那么麻烦?大哥等着,两个时辰内,兄弟准保能把大西瓜给老太太抱回来。”
说罢,这捡来之二兄弟亦未套马,竟孤身一人去了县城。
话说,刚到前半夜,便听房门“吱嘎”一响,那二兄弟大汗淋漓,怀里抱着个大西瓜进了房门。
云之外祖父一家人满目惊诧看着这山东老乡,心中暗自思量,这人难道是传说中之神行太保不成?
时隔不久,这件事便在上营子传将开去,有人说那二兄弟是江湖侠客,有人说他是飞毛腿再世。甚或会两下拳脚之山东老乡还摩拳擦掌,要和这二兄弟过两招。
是年腊月二十三,云之外祖父杀了一口大肥猪,做了一锅杀猪菜,将那二兄弟唤将过来,二人端起了大海碗,云之外祖父说道:
“二兄弟,你忙活了一整年,今天,大哥犒劳犒劳你,咱哥俩痛痛快快喝一顿,来他个一醉方休。”
那二兄弟举起酒碗说道:
“承蒙大哥照应,老弟才有了安身之处,应该老弟敬大哥才对。”
这二人边说边喝,不知不觉间,三碗酒下肚,云之外祖父说道:
“外面盛传,说老弟功夫了得。大哥也眼见你两个时辰从上营到县城跑了个来回,你难道真是神行太保再世?”
那二兄弟摇头说道:
“花拳绣腿,上不了台面。”
云之外祖父说:
“有几个山东老乡一直想和你过几招。大过年的,你能不能露两手,给大家伙助个兴,也大哥争个面子?”
果真是酒壮英雄胆。是时,那二兄弟已然喝得满脸通红,东倒西歪。听了这话,对云之外祖父说道:
“大哥发话,
小弟怎敢不听?
你让那些人到场院等我一会。”